宋词三百首--卷五


张元幹 石州慢(寒水依痕)

张元幹
寒水依痕①,春意渐回,沙际烟阔②。溪梅晴照生香,冷蕊数枝争发。天涯旧恨,试看几许消魂?长亭门外山重叠。不尽眼中青,是愁来时节。
情切。画楼深闭,想见东风,暗消肌雪。孤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
【注释】
①寒水依痕:杜甫《冬深》诗:“早霜随类影,寒水各依痕。”
②“春意”二句:杜甫《阆水歌》:“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回。”

【语译】寒冷的流水傍着岸边的涨痕,春意已逐渐从宽阔的烟雾沙岸上回来。溪畔的梅花在晴朗的阳光普照下,散发出阵阵清香,有几枝冷艳的粉蕊正争相开放。却知远隔万水千山的旧日憾恨,不妨看看别来有过多少黯然消魂啊!长亭的门外,山重重叠叠,望不尽满目青翠,在我愁绪涌上心头的时候。
我的心情因思念而激动。可以想像得到,她住的画楼深深地关闭着,在东风日夜吹拂下,那雪一般的肌肤已不知不觉消瘦了。这一别,辜负了多少枕头上的缱绻欢爱,酒杯前的花月良辰!在期待殷切的内心深处,又有多少独个儿凄凉的感受,尽量想留着等到回家后去说。到我们能再次相逢时,算起来离别已整整一年了。

【赏析】这首《石州慢》说词者有以微言大义眼光去寻求其言外寄托的。如黄蓼园云:“仲宗于绍兴中,坐送胡铨及李纲词除名。起三句是望天意之回。‘寒枝竞发’,是望谪者复用也。‘天涯旧恨’至‘时节’,是目断中原又恐不明也。‘想见东风消肌雪’,是远念同心者亦瘦损也。‘负枕前云雨’,是借夫妇以喻朋友也。因送友而除名,不得已而托于思家,意亦苦矣。”(《蓼园词选》)细说词意,就觉得黄说不免求之过深而反失其真意了。词人“在政和、宣和间,已有能乐府声”(周必大《益公题跋》)。此词之情调,似为早期所作。且微言寄托,亦不像他写词的一贯习惯。总之,这不过是一首远离家乡、思念爱妻的词。
上片前半写大地春回景象。头三句用杜甫诗意,是中远景;后二句写“溪梅”用近景。描绘动人,生机盎然。因春至引出“天涯旧恨”,“消魂”一词,借江淹《别赋》开头句意,暗示此正旧时离家独往“天涯”之恨。从那时起,对妻子的思念时时在心,故曰“几许”。但只说“天涯”或“消魂”,离别的意思毕竟不显豁,如黄蓼园就误会作“目断中原”,慨叹国土沦于胡虏了。所以再出“长亭”以点醒之。“山重叠”上应“天涯”,下启“不尽”;“眼中青”关合“春意渐回”。“愁来时节”,落到眼前,从“旧恨”“几许消魂”生出,又开抒别恨的下片。
换头“情切”二字一顿,承“愁来”过片,自然接上写想像中爱妻在家情况的三句。“画楼深闭”,丈夫离家,妻子珍重芳姿以自守,可见深知其为人。“暗消肌雪”,说妻子也因为思念而憔悴;形容其雪肤花貌,说她是佳人丽姝,正词人笃爱娇妻、渴望相见的心情的体现。然人分两地,孤负了大好时光。“孤负枕前云雨”,说得毫无保留,夫妻“情切”是可以理解的,若以为这是“借夫妇比喻朋友”,写政治寄托,似乎不要这样措词。“心期”三句,更写出夫妻间的真情实感,若作政治隐语,愈加勉强。词人在外虽久,已有归期可计,故曰“得到再相逢,恰经年离别”。倘说成是“望天意之回”、“望谪者复用”,则朝廷之赦回,又岂可预先料到日期而写入词中?所以寄托之说不可信。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芦川词》云:“今观此集,即以此二阕(即因词获罪除名的送胡铨及寄李纲的二首《贺新郎》)压卷,盖有深意。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然其他作,则多清丽婉转,与秦观、周邦彦可以肩随。”朱孝臧此辑本不选其慷慨词而仅录其婉丽之作,自是缺陷。我们正不必在其儿女笔墨中去寻找志士的悲歌。

兰陵王(卷珠箔)

张元幹
春恨
卷珠箔,朝雨轻阴乍阁①。栏杆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东风妒花恶,吹落梢头嫩萼。屏山掩②、沉水倦熏③,中酒心情怯杯勺④。
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着。障泥油壁催梳掠⑤,曾驰道同载⑥,上林携手⑦,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信飘泊?
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璧月春如昨。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⑧。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注释】
①乍阁:初停。
②屏山:屏风。
③沉水:一种名贵的香料。
④中酒:此作因酒而身体不适解,犹病酒。如杜牧《郑瓘协律》诗:“自说江湖不归事,阻风中酒过年年。”杯勺:盛酒之器,指代酒。
⑤障泥:马背上挡泥土的布垫,指代马。油壁:油壁车。
⑥驰道:秦朝专供帝王行驶马车的道路,此指御街。
⑦上林:皇家的林苑名。
⑧华表、双鹤:见王安石《千秋岁引》“华表语”注。

【语译】珠帘高卷,早晨薄薄的阴云带来的一场雨刚刚停止。栏杆外,烟濛濛的杨柳逗弄着晴天,芳草蔓延到石阶上,与红芍药花相互映衬。东风真可恶,它妒忌花儿,将枝头的嫩瓣纷纷吹落。屏风遮掩着,炉内的薰香无力地冒着烟雾。饮酒只能引起不适,我害怕再去碰那盛酒的杯杓。
回想旧日的京师,那时我正年轻,狂放不羁,迷恋着歌舞欢笑的生活。我备好骏马和香车,催促她快快梳妆打扮,曾在御街上与她同坐一辆车,在皇家林苑中跟她手拉着手,元宵放灯夜刚过,早就有了下次的约会。又怎能相信结果会漂泊离散?
孤居寂寞,心里还不忘当年行乐。如今留在衣襟上的脂渍粉香已经淡了,曾弹出美妙乐声的琴弦也已经断了!白璧似的明月照耀着玉树琼枝,春天还像从前一样美好。我惆怅那别后京师的华表上,如何能再飞回双鹤来呢?这相思之情,除非是在醉乡里才能暂时忘却啊!

【赏析】张元幹的爱国词都激昂悲愤。如说“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邨狐兔?”“倚高寒、愁生故国,气吞骄虏。要斩楼兰三尺剑,遗恨琵琶旧语。”(《贺新郎》)“长庚光怒,群盗纵横,逆胡猖獗。欲挽天河,一洗中原膏血。两宫何处?塞垣只隔长江,唾壶空击悲歌缺。万里想龙沙,泣孤臣吴越。”(《石州慢》)如此等等,颇似歌行,已开辛、陆先导,但未被彊邨先生看中;另一类不涉及时事的抒情之作,“又极妩秀之致”(毛晋《芦川词跋》),如上一首《石州慢》即是。但这首《兰陵王》有些特殊,它是两者的结合。作者在伤春恨别、追忆年轻生活之中,同时写入了故国之思,对沦于敌手的“旧京洛”十分怀念。但全词仍以婉约绮丽面目出现,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措词。词分三叠,李攀龙云:“上是酒后见春光;中是约后误佳期;下是相思如梦中。”(《草堂诗余雋》)这话说得真不怎么样,把词看成只写恋情,已不免肤浅;归纳三叠大意,也不确切,名家也有乱加评点的。
首叠三层意思:一、朝雨初晴,卷帘一望,烟柳拂栏,芳草侵阶,芍药花开,红绿相映;是说春光正好;二、东风妒花,恶意摧残,吹落嫩萼,是惜好景不长;三、掩屏不看,倦对薰香,欲以酒消愁而又怯杯杓,是说无法排遣愁闷。这好花好景象征着年少时期的欢乐,也是旧京当年的繁华,两者是一致的。
二叠回忆昔时情景。年少之时,沉迷歌笑,裘马轻狂,长与情侣同车携手,日游夜约,乐不知倦。叙事前,先出“旧京洛”三字,使人瞩目,又用“驰道”、“上林”一再提醒,以至举出京师最热闹的“灯夜”,藉此强调对汴京的怀念。末句兜转,由昔而今,“争信”是用反问语气,表示对世事变迁,非始料所及的感喟。“飘泊”二字中包藏着无数流离之苦、家国之恨。
三叠抒恨,是眼前境况。“寂寞,念行乐”五字承前叠意,束住“寻思”事。“甚”非问词,是“正”,亦即“如今”的意思。“粉淡衣襟,音断弦索”,应前“歌笑”“梳掠”;说人面不知何处,音信至今杳然。然后说只有春色还和从前一样。呼应一叠的描写,把首尾联系起来;前面说白昼,这里说夜晚。“琼枝璧月”,形容春景美好,所谓“月照花林皆似霰”也。虽春如昨日,而京洛已非属宋矣。这里用传说中丁令威化鹤典故相当灵活:一是取其歌词中“城郭如故人民非”意;一是说纵“华表”依然,而鹤亦难归,故曰“那回”。“鹤”又成“双”,是藉以暗比自己和情侣再也不可能在京洛作逍遥游了。末句“相思”云云,仍回应前“中酒心情”,说如此“春恨”,又怎能“忘却”?

叶梦得 贺新郎(睡起流莺语)

叶梦得
睡起流莺语,掩苍苔、房栊向晚,乱红无数。吹尽残花无人见,惟有垂杨自舞。渐暖霭、初回轻暑。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①。惊旧恨,遽如许。
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②,半空烟雨。无限楼前沦波意。谁采花寄取③?但怅望,兰舟容与④。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⑤?
【注释】
①明月影、乘鸾女:《龙城录》:“九月望日,明皇游月宫,见素娥千余人,皆皓衣,乘白鸾。”
②葡萄涨绿:李白《襄阳歌》:“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
③采花:柳恽为吴兴太守,尝为《江南曲》云:“汀洲采白,落日江南春。”见《南史》。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诗:“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花不自由。”
④容与:迟缓不进的样子。《楚辞·涉江》:“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
⑤金缕:杜牧《杜秋娘诗》:“秋持玉斝醉,与唱金缕衣。”原注:“‘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李锜(按:杜秋娘为李锜之妾。)长唱此辞。”又《贺新郎》词牌又名《金缕曲》、《金缕歌》、《金缕词》。

【语译】午睡起来时,听到黄莺儿在说话,关闭的窗户外,长满青苔,时已傍晚,乱纷纷的落红无数。风将残留的花朵都吹尽,也没有人看见,只有垂杨柳在自己起舞。
手执贵重的团扇,寻找月宫的图像,它已灰暗地蒙上了一层尘埃,上面画有乘鸾的素女。我为从前留下的憾恨,竟如此之深而惊愕不已。
身处江南洲岸上,梦魂被横流的大江隔断。只见浪花粘连着天空,高涨的江水绿得就像初酿成的葡萄酒一样,被笼罩在半空烟雨之中。这楼前清江的波浪万古流不尽,给人无限感慨,有谁能采得江上的花寄给远方友人呢?我只能惆怅地望着木兰舟在水上徘徊不进。什么时候才能高挂云帆经万里而到达彼方呢?我目送孤雁远去,直到被千山所阻。又有谁能为我来歌唱这支《金缕曲》呢?

【赏析】这首伤春怀旧的词,同时也写入了故国之思。这实在是经历了宋室南迁的词人,都免不了会有的,只是这种情绪在词中表现得并不那么明显、强烈而已。
“睡起”至“轻暑”一段,写暮春向晚所闻所见,突出落红遍地、春光迅逝的令人哀伤景象。写到自身,昼睡掩窗,则是一种落寞无聊的精神状态。“宝扇”二句,借扇上所绘唐明皇游月宫,见乘鸾素女的传说图画,暗示往昔经历过风月繁华的盛日,而今已“暗尘侵”,鲜艳的色彩早已黯淡消退了。“宝扇”常为歌女所执,当是情侣所遗赠,自可象征自己幸运的当年;而上绘开天盛日故事,又不免能引起宋室兴衰之感。内涵极其隐曲。然后以“惊旧恨,遽如许”六字点醒,感慨万分。
张元幹有“塞垣只隔长江”之叹,叶梦得“江南梦断横江渚”仿佛似之。“浪黏天”十一字,紧接着写长江之壮丽气象,于景物描绘中寄情寓兴,自是空灵妙笔。词人将注释中所引的前人诗句融合而重铸,写出了天堑当前,不能飞越而寄情远方的悲哀。“兰舟容与”,正是短棹畏风波、大江难渡的意象,故前置“但怅望”三字。伊人在水一方,相距万里。何时能直挂云帆,到达彼岸,这是他日夜在心而又无法实现的愿望。面对江水,目“送孤鸿”,直至望而不见,被千山所阻,总写无可奈何。末了以寄情《金缕》之曲,所恨曲成而无人为我歌唱击拍,旧恨新愁,凄惋不尽。

虞美人(落花已作风前舞)

叶梦得
雨后同幹誉、才卿置酒来禽花下作①
落花已作风前舞②,又送黄昏雨。晓来庭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袅晴空。
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美人不用敛蛾眉,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注释】
①来禽:植物名,即林檎,落叶乔木,花后结实,味甘带酸,如苹果而小,今称花红,北方多叫沙果。
②“落花”句:李贺《残丝曲》:“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

【语译】落花已在风前翩翩起舞,接着又送走黄昏下的一场雨。早晨来看,庭院里的花已有一半遭摧残,只有千丈游丝在晴空中袅袅飞扬。
我们在花下彼此热情地手握着手,再把杯子中的酒都喝干。美人啊,你用不着皱起你那弯弯的眉毛,要知道我也是多情人,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酒筵已到要散的时候了!

【赏析】春天里在花下和自己要好的朋友一起喝喝酒,是非常愉快的。只可惜这种机会极为难得,因为春光不会长驻,好花不会常开,天下也没有不散的筵席。想到这些,又不免要令人伤感。词正为这次相聚而作。
词的上片就写春残花落景象。既是记当时真实的季节环境,也表达了美好时刻难再的留连心情。首句从李贺《残丝曲》句子化出,落花仿佛也有情,为送春天归去而翩翩起舞。故下句也不说黄昏一场风雨又断送了许多花,而是反过来,仍连着上句说落花“又送黄昏雨”。后两句是经过夜晚的风雨后,次日庭院的景象,也是与客“置酒”的地方。“半残红”,见变化之快,也弥见对枝上余花的珍惜。日渐转暖,故有小虫吐出游丝;丝袅晴空,恰似人们此刻心头无限的思绪,飞扬遐远,撩乱难收,故又夸张其辞曰“千丈”。
词的下片用以记事抒情。“殷勤”二句,正面表现词的题序。“携手”而又加“殷勤”,说自己与幹誉、才卿二君之情谊亲同手足。王维《渭城曲》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是送友人远至绝域的诗,虽与此词内容有异,但珍惜眼前友情之温暖,恐以后欢聚难再的心情,却颇为相似,故不待相劝而“更尽杯中酒”了。词到结尾,忽推开一句,旁及座中作陪之“美人”,反而写她心有所感,“敛蛾眉”,露出了愁容,而作者反劝慰她“不用”如此。这是很巧妙的一笔,沈际飞所谓“生情生姿,颠播妙”(《草堂诗余正集》),正指此而言。劝人别哭者,未必自己不流泪;劝人不用发愁者,也未必自己能宽心。看似无情,却是“多情”。正因为“酒阑”人将散,所以强作旷达狂放之态耳。如此便逼出“无奈”二字来。

汪藻 点绛唇(新月娟娟)

汪藻
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①。起来搔首,梅影横窗瘦。
好个霜天,闲却传杯手②。君知否?乱鸦啼后,归兴浓如酒。
【注释】
①斗:北斗七星,也可泛指星星。
②闲却传杯手:意谓无酒可饮。

【语译】一弯蛾眉似的新月十分美好,夜间相当寒冷,江水静寂无声,北斗七星低垂,
好像正被远山含着。我心里烦躁,索性起来,搔搔头皮,只见梅花清瘦的倩影正映在窗前。
好一个满天飞霜的夜晚!可惜无酒,我这双惯于捧酒杯的手也用不上了。您知道吗?当听到乌鸦乱叫了一阵之后,我那想弃官回家的心情越来越强烈,简直就像酒一样使人迷醉。

【赏析】词写宦情淡薄,寒夜思归。因为词中有“月”、“江”、“鸦啼”、“霜天”和愁不成眠而“起来搔
首”,潘游龙便云:“此乃‘月落乌啼霜满天’景”。(《古今诗余醉》)其实,细加玩味,词境词意与张继《枫桥夜泊》诗不尽相同。娟娟新月初上,梅花疏影横窗,是非常宁静而优美的夜景。“夜寒”并不是词人“起来”的缘故,该是他不成眠的感觉,只要看他“搔首”踌躇,便知心中另有使他烦躁的原因在,只是先不说破。梅花常为过隐逸生活的高士所爱,因其香自苦寒来而又不受半点尘埃侵染;虽与竹篱茅舍相伴,亦自甘心。景物已摄“归兴”二字之神。陶渊明爱酒,作者也自诩“传杯手”,只可惜夜寒酒竭之时偏偏“闲却”。黄蓼园云:“霜天无酒,落寞可知,写来却蕴藉。”(《蓼园词选》)然纵未饮酒而人亦如痴如醉,因“归兴”忽起而难遏也。这里说闻“乱鸦啼后”,归思始浓,或本借乌夜啼而衬托孤寂悲凉之境,未必另有深意。然有人却以为“乱鸦”有讥刺意,又因好事而附会作者经历,遂生此词“本事”的几种说法。
吴曾《能改斋漫录》云:“江彦章在翰苑,屡致言者。尝作《点绛唇》,或问曰:‘归萝浓于酒,何以在晓鸦啼后?(按:所引有二字之差异)’公曰:‘无奈这一队畜生聒噪何!’”王明清《玉照新志》更说此词作于京师,有挟怨者将它拿给宰相秦桧看,遭致贬谪永州。张宗《词林纪事》辨二说不可从,另主一说云:“知稼翁词注:彦章出守泉南,移知宣城,内不自得,乃赋《点绛唇》词‘新月娟娟,夜寒江静山衔斗’云云。公时在泉南签幕,依韵作词送之云:‘嫩绿娇红,砌成别恨千千斗。短亭回首,不是缘春瘦。
一曲阳关,杯送纤纤手。还知否?凤池归后,无路陪尊酒。’”并谓“知稼翁与彦章同时,兼有和词,确而可据”。其实,虽有“和词”,也难说“确而可据”,因为还有奇怪的现象值得进一步研究。
在《全宋词》中与汪藻排列在一起的刘一止,尚有同调词二首,用韵完全一样,巧合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能是倡和之作,词如下:
点绛唇
和王元渤舍人见贻岁月飘流,故人相望如箕斗。畔愁千首,诗骨能清瘦。
白日鹍弦,同看春风手。君知否?袖痕别后,犹有临歧酒。
又山邑新凉,夜堂爽气侵南斗。为谁骧首,月冷冰娥瘦。
八万二千,雕琢琼瑶手。君知否?待君归后,双照杯中酒。
所“和”者为“王元渤”而不及“知稼翁”或“汪彦章”,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又如何?不清楚,姑录以备考。

刘一止 喜迁莺(晓光催角)

刘一止
晓行
晓光催角,听宿鸟未惊,邻鸡先觉。迤逦烟村,马嘶人起,残月尚穿林薄①。泪痕带霜微凝,酒力冲寒犹弱。叹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②。
追念人别后,心事万重,难觅孤鸿托。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争念岁华飘泊?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着。者情味③、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
【注释】
①林薄:草木丛生之处。《楚辞》王逸注:“丛木曰林,草木交错曰薄。”
②风尘京洛: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后人多藉此比喻世俗的污垢。
③者:这。

【语译】曙光催动号角声,窠里的鸟儿尚未惊起,便听到邻里的鸡先醒过来,开始啼叫了。村落连绵不断的人家升起吹烟,马儿嘶鸣,人们起身,透过树林草丛,尚见残月在天。在晨霜里,泪痕微微地凝结在脸上;抵御这寒冷,酒力还是太薄弱了。可叹我这个已感到厌倦的客子,正愁再也禁不起京洛风尘的污染了。
回想与她分别以后,我心事万重,却难找到一只孤雁能把这番意思带给她。从前,在绿窗纱后,闺房是那么漂亮、幽深;在曲屏风内,气氛是那么芳香、温暖,那时候怎会想到后来的大好时光,竟在漂泊之中度过?怨恨春花秋月的那种烦恼,不是没有感受过。这种心情滋味,只希望它能从此很快消减下去,谁知近来又不好了呢。

【赏析】
刘行简这首题作《晓行》的词,当时曾流传京师,颇有名气。阵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行简是词盛称京师,号‘刘晓行’。”其实,这也是一首伤离词,只是作者将这种离人的思念情怀安排在晓行之中加以表现而已。
上片写晓行所见所闻所感。见到的有“晓光”、“烟村”、“残月”、“林薄”及晨“霜”等等;听到的有“角”声、“鸡”啼、“马嘶”及“人”声等等,感觉到的则有阵阵“寒”意。这些交错配合,组成了一幅出色的晓行图,读来有令人身历其境的感觉。许昂霄云:“‘宿鸟’以下七句,字字真切,觉晓行情景,宛在目前,宜当时以此得名。”(《词综偶评》)说“泪痕”、“酒力”,已可知此次晓行乃离别所爱之人——大概就是妻子以后的出远门,不久前刚饮过饯别席上的酒,也彼此挥洒过泪水。接着感叹自己倦作客子,忧虑会“不禁重染”“京洛”的“风尘”,用的是“素衣化缁”典故。这就是说,作者以往为了官俸,常在仕途奔波,异乡作客,也曾去过京师,已感到厌倦,如今身不由己,又须再去。
上片既写了晓行的见闻,又交待清晓行的缘由和去向,下片就具体抒写此行中自己的“心事”和“烦恼”。“追念”之“人”,就是曾经与自己在“翠幌娇深,曲屏香暖”的舒适环境中度过欢乐时光的爱妻;而“翠幌”八字,又与上片写“带霜”、“冲寒”的晓行中所感受到的悄然清冷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现在相去日以远,锦书难托,而当初彼此在温柔乡里度日,再也想不到华年竟付风尘,会如此“飘泊”分离的。“怨月恨花”以下,抒胸臆而多起伏:先形容是怎样的“烦恼”,然后说这样的“烦恼”也曾“经着”过;又再说只希望能快快“消减”,末了说可终也不能宽解。叙来一波三折,宛转无奈;语言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

韩疁 高阳台(频听银签)

韩疁
除夜
频听银签①,重燃绛蜡②,年华衮衮惊心③。饯旧迎新,能消几刻光阴?老来可惯通宵饮?待不眠、还怕寒侵。掩清樽、多谢梅花,伴我微吟。
邻娃已试春妆了,更蜂腰簇翠,燕股横金④。勾引东风,也知芳思难禁。朱颜那有年年好,逞艳游、赢取如今。恣登临、残雪楼台,迟日园林⑤。
【注释】
①银签:指更漏,有签记时刻。
②绛蜡:红烛。
③衮衮:连续不断地,可通“滚滚”。
④蜂腰、燕股:剪彩为蜜蜂、燕子状,用以饰鬓发。蜂腰纤细,燕股如剪,皆物之特征,故谓。
⑤迟日:春天的日光。
《诗·豳风·七月》:“春日迟迟。”

【语译】一次次倾听更漏的声音,重新又点燃一支红烛,想到年华似水,不断地逝去,不免心里吃惊。饯别旧岁,迎来新年,还能有多少时刻可消磨呢?人老了,通宵饮酒又怎能习惯?要想不睡,又怕寒气相侵。我收起酒杯,多谢梅花,一直陪伴我随口吟咏。
邻居的姑娘已试着春妆打扮了,她还将彩绢剪成蜂儿、燕子的模样,将它们系在珠翠金钗上作为发饰。她也知道要勾引东风,就会使自己青春的思绪难以控制。可年轻红润的容颜,哪能年年都保持美好呢?还是展现一下娇艳,风风光光地游玩,去赢得眼前的快乐罢!你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意登高临远,赏览那残雪尚留的楼台和阳光徐缓的园林。

【赏析】
除夕是辞旧迎新的夜晚,词以此为题,在内容、布局、写法上都体现出这一特点。如上片着重写辞旧岁那夜的情景,主体是已成老人的自身,用实写;下片则重在表现迎新春,主体改为正当年华的“邻娃”,多用虚笔。
“频听银签”,等于现在不断地瞧时钟,看离子夜正点还有多久。“重燃绛蜡”,说原来的红烛已尽,还得坐着,所以要再点一支。“年华”句,从岁尽想到年华似水;“惊心”,正是为下文所说的“老来”。“饯旧迎新”四字点题。“能消”句承“频听银签”和“年华衮衮”;一年“光阴”已到用“几刻”来计算的时候了,感慨自深。然后说自己年已老大,很难如年轻人那样“通宵”达旦地饮酒来欢度除夕之夜。豪饮固不胜酒力,熬夜也难敌寒气,只有“掩清尊”准备睡觉了。以“多谢梅花,伴我微吟”一结,点缀时令,表明志趣,说此夜也未虚度。
后半篇转换角度,写迎新,老朽也换作“邻娃”了。“春妆”前加一“试”字,扣紧“除夜”。年轻姑娘爱美,手又灵巧,更剪彩而为发饰。必谓剪作蜂、燕之形,使之前承“春妆”、后启“勾引东风”,方显得协调一致。“蜂腰簇翠,燕股横金”八字,巧琢精雕,富艳工丽;如此类对仗者,前有“频听银签,重燃绛蜡”,后有“残雪楼台,迟日园林”,也都是佳句。本来是新年之后,“东风”吹得花开,送来春意,致使少女“芳思难禁”,或者说春妆后容貌妍丽,连东风也为之倾慕,都无不可。现在却偏说是她剪彩为蜂、燕以“勾引东风”,真心裁别出,匪夷所思,然因之而自成妙语。不过句中有“也知”二字,语气恰巧是反过来的,写她芳心羞怯,正犹豫该不该去招惹东风,让内心不得平静。所以“朱颜”以下便是词人的劝勉语:趁着青春正好,应把握住“如今”,莫失良机,就尽情地去登临游赏罢!从除夜出发,思绪不断向前推进,文势似高山滚石,一去不回。

李邴 汉宫春(潇洒江梅)

李邴
潇洒江梅,向竹梢疏处,横两三枝。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霜欺。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花期。却是有、年年塞雁,归来曾见开时。
清浅小溪如练,问玉堂何似①,茅舍疏篱?伤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诗。微云淡月,对江天、分付他谁②?空自忆、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
【注释】
①玉堂:豪门贵族的第宅。古乐府:“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
②分付:发落,处置。分付他谁,即教谁发落。

【语译】梅花潇洒地生长在江畔,它从绿竹梢头的疏朗处,斜伸出两三枝来。司春的东君也不加爱惜,任凭它横遭大雪的覆压和严霜的欺凌。燕子真无情,害怕春寒,迟迟不来,轻易地失去了开花期见面的机会。倒是年年都有塞外的大雁归来,曾见到盛开时的梅花。
清而浅的小溪像一匹长长的白绢,试问种植在白玉堂的大宅深院里的花花草草,又怎能比得上傍着低小的茅草屋、疏稀的竹篱笆生长的梅花呢?教我伤心的是老朋友走了以后,再难读到新诗了。在轻轻的夜云、淡淡的月色下,梅花独自对着寥廓江天,这景象能叫谁来处置呢?它徒然地在想:反正自己的清香并未减少,至于美好的风姿品格,倒不在乎人们知道不知道。

【赏析】这首词应该题作《咏梅》,也许原来真有题目,后来失去了也难说,因为全篇句句都不离梅花。
东坡写梅花有“竹外一枝斜更好”之句,又有“竹外桃花三两枝”的题画诗。此词起首三句,正化用了苏诗意境,先写梅花的“潇洒”姿态。称“江梅”,因后面还要写到“江天”,所以开头先提出。梅花“雪压霜欺”自凛然,说是“东君也不爱惜”,正表现自己钦佩爱惜之情。同样,燕子畏寒,在梅开时尚未飞来,说它“无情”,也是主观情绪的流露,相比之下,大雁飞回北方就早多了,故薛道衡于元月初七作《人日思归》诗,就有“人归落雁后”之句。因此说“年年塞雁,归来曾见开时”,是用以与“无情燕子”作对照的,很像是有情谊、讲信义的人了。雪霜候鸟,都是自然界现象,这里借梅花赞美一种精神,既不畏惧权势欺压,也不在乎世情冷暖,依然“潇洒”自在。
下片转从人事角度吟咏其高格调。在这里,作者写到一个林和靖式的最爱梅花的隐逸诗人,称其为“故人”你理解他为作者的“故人”或梅花的“故人”都无不可。故人在时,吟诗咏梅;“故人去后,冷落新诗”。所以下片换头,先下“清浅”二字,暗示了“疏影横斜水清浅”句意。“小溪”应通江浦,因与“茅舍疏离”相关而写。如苏轼《山村》诗:“竹篱茅舍趁溪斜,春入山村处处花。”这不但是隐士的居处,也是梅花的环境。王琪《梅》诗云:“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梅花因“甘心”清静淡泊生活,故不羡荣华富贵,而有“玉堂何似,茅舍疏篱”之“问”。这一问对后来也颇有影响,如元人朱元荐《忆庾岭梅花赋》云:“玉堂金马,吾不为之喜,茅舍竹篱,吾不为之怒。”陈栎《春先亭赋》也说:“玉堂何喜?竹篱何怒?”梅格如此,宜入吟咏;可惜“故人”别去,离情无人能写。有此深以为憾之事,使文势起一波澜;也正因为有此转折,才能把梅花的品质作更深一层的揭示。“微云淡月”,正“暗香浮动月黄昏”时也,而寂寂“对江天”之幽独境界,又谁解领略传神?这就最后逼出只要“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的意思来,其意又与王琪诗“误识林和靖”暗通。梅花孤傲,风流自赏,又岂是为了供诗人吟咏评说而吐露“清香”!这样,也就真正写出了梅花的“潇洒”。

陈与义 临江仙(高咏《楚词》酬午日)

陈与义
高咏《楚词》酬午日①,天涯节序匆匆②。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③。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注释】
①《楚词》:即《楚辞》。酬午日:纪念端午节日。
②节序:节令。
③戎葵:又称蜀葵、胡葵、吴葵、一丈红。花如木槿,有红、紫、白等色。非向日葵。

【语译】我只有高声吟咏《楚辞》来度过端午这一天,万里避乱南来,遇到节日总是这样匆匆忙忙的。五月的榴花居然还不及舞女的裙子红火,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高声歌罢一曲时,只觉得悲风已满帘幕。
千头万绪的事情都集于我一身,可悲人已老了,为此,墙东的蜀葵花也一直在笑我愚拙。端午节饮酒,今年虽与去年一样,但你只要把酒洒一点在桥下的水中,今晚就定能流到湘中屈原所在的地方!

【赏析】陈与义在宋室南渡之前和以后,都曾受到过徽宗、高宗的赏识、重用。高宗建炎三年(1129),他避乱南来湖湘一带,正是屈原的故乡。时逢端午,写了这首《临江仙》,在抒发世乱时艰的感慨时,想起了古代这位饱经忧患、终至自沉汨罗江的伟大爱国诗人。
端午节有种种习俗,多数都与纪念屈原有关。作者只凭“高咏《楚词》”来度过这一天,正为写自己漂泊“天涯”,对“节序”之事只能“匆匆”应付的境况。
不过,开头就提到《楚辞》,并非只是为了端午应景,实际上已为全词定下了伤时忧国的基调,何况前面还加了“高咏”二字以强调之。“榴花不似舞裙红”,句意隐晦,令人疑猜。有的说词者认为陈与义在徽宗朝一度名倾朝野,揣测他观舞听歌必定频繁,因而以为此句是“对旧日的怀念”。念旧在词句表述上应有迹象,不会这样写,解说也不敢苟同。我倒以为此句有类似“商女不知亡国恨”、“西湖歌舞几时休”的意思。端午节日,定有鼓乐喧天、舞裙似火的景象,当此江北沦丧、宋室偏安之际,人们还沉湎于歌舞之中,血色罗裙之红艳,竟使五月榴花相形失色。在作者看来,这是十分可悲的。说“无人知此意”,正表现一种孤愤,是郑重的感慨。只有这样理解,才能与“高咏《楚词》”的精神相协调,也才能与下句“歌罢满帘风”连起来;很显然,末了这句是写激昂情怀的,如杜甫《同谷七歌》“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即是。如果陈与义此时只念念不忘当年“观舞听歌”之乐,甚至以“无人知此意”为憾,我想他后来是不配朝廷委以重任,当参知政事的。
下阕以叹息语过片。“万事一身”,有以天下为己任的意思。无奈人已老,不能像年轻时那样为国效力了。这又与他《伤春》诗中“孤臣白发三千丈”的感叹是一致的。“戎葵凝笑墙东”,应是说连墙边的蜀葵花也在笑我愚拙。花开似笑,久久含笑,谓之“凝笑”。措词十分含蓄。结尾三句,一句是陪衬,想说的在后两句,意思说,年年端午都照例喝酒,但今年却不一样,是在屈原的家乡过的。屈原对南渡的爱国士大夫所具有的精神感召力,是毋庸多言的。作者甚至觉得都不必明点出其人来,只说“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便已完全明白了。洒酒江流,一奠忠魂,恰好与高咏《楚辞》首尾相应。词用极蕴藉的语言,表达了作者的慷慨情怀。

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

陈与义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①,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②,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注释】
①午桥:在洛阳城南。
②沟:护城河。

【语译】想当年在午桥的桥上喝酒,在座的大多都是豪杰英才。长长的护城河河水浸泡着一轮明月,无声无息地流去。在杏花疏稀的影子底下,吹笛子一直吹到天亮。
二十多年过去,真像一场梦啊!我这人虽然还活着,回忆起来也足以惊心的了。闲来无事,我登上小阁楼看看新霁后的月色夜景,古往今来有过多少令人感慨的事啊!只听得半夜三更有人在唱渔歌。

【赏析】陈与义以诗著名,但所存一卷《无住词》“殆于首首可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无住词》),即如此首《临江仙》词,忆昔感今,声情并茂,便堪称绝唱。黄昇云:“去非词虽不多,语意超越,识者谓可摩坡仙之垒。”(《花庵词选》)
上片忆昔。头两句自然而然说出,不加雕琢,对当年群贤毕至、相聚夜饮于洛阳午桥盛况的追慕向往之情,已洋溢纸上。如此发端,落落大方。至后三句对场景细节作具体描绘时,便更见精彩。“长沟”三句,可谓百读不厌。本谓月映长沟,流水无声。现在凭着作者对诗意的敏锐感觉而将措词稍加变动,说成“长沟流月去无声”,而意思也随之改变,意谓月渐西落,不能长映于沟水之中,恰如被不断逝去的流水(习惯上又比作时间)无声无息地送走。巧语天成,妙手得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十字,快言爽语,意境之佳,更被诸多评词者所激赏;特别是因为所写是回忆中情景,又历历如在目前,更为过片的兴叹,蓄足了势头。
下片感怀。“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作者抒情也是高手,词句仿佛直接从胸中自然流出,却极富艺术感染力。记忆中连流月无声、杏花影里等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想不到转眼竟已过去“二十余年”了,发“如一梦”的感喟,是逻辑的必然。昔日“洛中旧游”,如今死的死、散的散,所剩无几,且都已鬓发苍苍了。“此身虽在”的言外,就包含着这些意思,故接以“堪惊”二字,犹杜甫之“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也。叙来简捷之至。“闲登”句,申足题意。“新晴”是说雨后被霁,与当年竟同是月夜。
词末了两句大大地拓展了感慨的内涵,使之超越了自身的经历和友情的范围,而把目光转向历史和人生,去作哲理性的思考。“古今多少事”五字中,昔时相聚的“豪英”和后来遭遇的“堪惊”,都得以包容。问题是提出来了,却没有答案。代替回答的只有“渔唱起三更”这令人惕然警觉的凄清情景。把国家兴亡、人生穷通的大感慨,付之于渔唱,是我国文学中从《楚辞·渔父》开始,逐渐形成的一种传统意象。诗词中都有,如王维《酬张少府》诗云:“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即是。直至清代,孔尚任写明朝亡国之痛的《桃花扇》也还把渔樵晚唱作为全戏的尾声余韵。此词的结尾,正利用这一意象来表达自己内心寂寞悲凉的情绪,同时又因以景语来代替叙事抒情,而能收到宕出远神的艺术效果。

蔡伸 苏武慢(雁落平沙)

蔡伸
雁落平沙,烟笼寒水,古垒鸣笳声断。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暝鸦零乱。楼上黄昏,片帆千里归程,年华将晚。望碧云空暮,佳人何处①,梦魂俱远。
忆旧游、邃馆朱扉,小园香径,尚想桃花人面②。书盈锦轴③,恨满金徽④,难写寸心幽怨。两地离愁,一尊芳酒凄凉,危栏倚遍。尽迟留、凭仗西风,吹干泪眼。
【注释】
①“望碧云”两句:江淹《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
②桃花人面:用崔护题门事,见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人面”句注。
③书盈锦轴:用秦窦滔夫妇事,参见柳永《曲玉管》“别来”句注。
④金徽:指琴。徽,本琴上系弦之绳。

【语译】大雁飞落在平旷的沙滩上,烟雾笼罩着寒冷的水面,古老的堡垒中吹出的胡笳声停了下来。青山隐隐可见,落叶瑟瑟作响,天边的暮鸦乱成一片。楼头天色已黄昏,待孤帆一片归来的时候,经千里路程,年华也将晚了。我徒然眺望日暮时分碧云四合,也不知佳人今在何方,梦魂与伊人都那么遥远。
回忆从前与她交往,幽深的馆舍朱红的门,小小的园子花间的路,还记得那桃花与人面相映的情景。纵然把机轴上的锦帛都织成题着诗的情书,将所有的恨都寄托在琴声中,也难以表达我内心的幽怨。两地的离愁,一杯清酒何用,境况实在凄凉!高处的栏杆都被我倚遍了。我尽量迟留,不忍离去,就凭着阵阵西风,来把我的泪眼吹干。

【赏析】
词写离愁。秋日黄昏,临水楼头,倚栏眺望景色,思念佳人,远在千里,相见无期;回忆起旧时与她交游情景,不禁愁绪满怀,为之临风落泪。
起头六句,写秋暝萧索之景。时时取唐诗用语,如“烟笼寒水”,出杜牧“烟笼寒水月笼沙”;“青山隐隐”,也用其“青山隐隐水迢迢”;雁栖鸦乱,古垒鸣笳,都为渲染自己怅然孤寂的心境。“楼上黄昏”,点清眺望的地点和时间。“片帆”二句,说人在千里,归期未有,不觉“年华将晚”;岁时将暮和人生易老,两层意思都包括在内。然后说望佳人不至,点出所思对象,借江淹“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诗意。“梦魂俱远”,回答了“何处”之问,也应前“千里归程”。
换头以“忆旧游”起,承“梦魂”而过片。“邃馆”二句,是佳人居处的环境,也暗示两情相得。“尚想桃花人面”,承“小园香径”而来,用崔护诗意,说所留印象难忘,但不必局限于字面,以为仅仅是说当时“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情景,“邃馆”之内的云尤雨,千种风情,都可包括在“尚想”的范围之内。然后说不论织成多少锦书,弹出多少琴曲,都“难写寸心幽怨”。“两地离愁”,凭“一尊芳酒”如何能消,适增“凄凉”而已。“危栏倚遍”,转到眼前,说清以上所写,皆倚栏见闻和所思所感。末了再出“西风”以关合秋令,以“迟留”写情之缠绵;“泪眼”写情之伤痛。词,独特创新之处不多,平稳而已。

柳梢青(数声鶗鳺)

蔡伸
数声鶗鳺①,可怜又是、春归时节。满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飘雪。
丁香露泣残枝,算未比、愁肠寸结②。自是休文③,多情多感,不干风月。
【注释】
①:也作“鹈”,通常指子规、杜鹃。《离骚》:“恐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然辛弃疾《贺新郎》云:“绿树听;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其词题称:“、杜鹃实两种,见
《离骚补注》。”则或以指杜鹃科的“鹰鹃”。
②“丁香”二句:是贺铸《石州慢》“芭蕉不展丁香结”注。
③休文:沈约,字休文,仕宋及齐,不得大用,郁郁成病,消瘦异常,卒后,有司提出谥为“文”,帝曰:“怀情不尽曰‘隐’。”遂改为“隐”。

【语译】传来几声杜鹃的啼叫声,可怜又到春天回去的时候了。东风满庭院,吹得海棠花如锦绣铺地,梨花像雪花似的飘飘。
丁香花的残枝上滴着露水,仿佛是哭泣的泪珠,想来也比不上我愁肠寸寸郁结。我就像沈约,多情善感,实在与风月之事无关。

【赏析】短小的词往往略去人与事的个别特征,只留下共同性的一面,这首伤春词即如此;我们只知道作者“多情多感”,因“春归”而“愁肠寸结”,却无法进一步说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词分四个层次,每到句号标点处是一层;上下片各两层,上片说春归,下片说愁绪。
说春归,再分听到和看到。听到的是“数声”,又连带写想到已经是“春归时节”;用“可怜”二字,在写景之中夹入抒情,以突出伤春的主题。在写看到的景象时,则表明是以庭院作为描写环境的。“海棠铺绣,梨花飘雪”八字成对,竭力描摹渲染,把衰败与绚丽结合在一起,让景象本身来代替作者直接说“可怜”,以表现无限惋惜之情。
下片说愁,仍先用一句景语过片。但这句中的景物是为了与“愁肠寸结”作比较而写的。丁香花蕾密集,常比结愁之多,如南唐中主李璟有“丁香空结雨中愁”之句。这里正借此作比,以强调愁肠郁结之甚。那么愁是因何而生的呢?最后一层回答这个问题。用力主写诗要辨“四声”、避“八病”的沈约自喻,说是因“多情多感”所致,并“不干风月”之事。这里的“风月”是指景物,包括了、落花等等,也就是说伤春并非为了花月春风本身的逝去,而是另有感触联想。诸如年华将暮、青春虚掷、所思在远、功名未酬等等都无不可。但究为何种呢?小词不明言,含混些应该是容许的,未必就可以责其为无病呻吟的。

周紫芝 鹧鸪天(一点残欲尽时)

周紫芝
一点残欲尽时①,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②。
调宝瑟,拨金猊③,那时同唱鹧鸪词④。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注释】
①:灯。
②“梧桐”二句: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③金猊:指狮子形的香炉。猊,狻猊,即狮子。
④鹧鸪词:《异物志》:“鹧鸪其志怀南,不思北徂(往也),南人闻之则思家,故郑谷诗云:‘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席上赠歌者》)”唐时已有《鹧鸪天》之曲。

【语译】当油灯的一点火焰将要熄灭的时候,刚刚转凉的秋气已充满了摆着屏风、垂着帷幕的室内。半夜里的雨打在梧桐树叶上,每片叶子、每滴雨声,都在诉说着别离的痛苦。
那时候,我们弹奏着精美的瑟,拨弄着金狮香炉,曾一同唱起《鹧鸪天》的曲子。如今我却独自在西楼度过这风雨之夜,即使不听动人的歌声,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赏析】这是一首别离相思词。
“一点残欲尽时”,说夜已深。李白《长相思》乐府云:“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这里也有借“残欲尽”暗示“思欲绝”的作用在。接一句室内
气氛的描写。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这深夜里“满屏帏”的“秋气”,给人的感受如何,自不难想像。“乍凉”,固然是人体对气温的感觉。但何尝没有内心对别后凄凉的体验在呢。“梧桐”二句,点清夜已“三更”,窗外正有风雨,怪不得室内“乍凉”。化用温飞卿词意写离情,自妥帖,且也有变化。温词中离情是离情,雨打叶声是雨打叶声,两者只是配合,而这里说“叶叶声声是别离”,则已合而为一了。这就有创新。
换头“调宝瑟,拨金猊”是写追忆中昔日闺中之乐,因为下句有“那时”二字,语意是同时管住前面的。那时,他们弹瑟焚香,还同唱一只歌,感情之亲密无间,并不逊于古人所谓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同唱”之“词”,必称“鹧鸪”,想来其用意有三:(一)恰好与此词之词牌名同;(二)鹧鸪常雌雄成双,其意象同于鸳鸯、蝴蝶,如温飞卿《菩萨蛮》云:“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三)唱此词能引起想思,尤其对“南人”是如此,故有“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的诗。而周紫芝为宣城人,恰好是“江南客”。所以,幸福的时刻同唱此词不以为意,离别之后回想起来,不待再听歌就已垂泪了。“那时”、“如今”,时间的转换,交待得明明白白。“风雨西楼夜”,用作与闺中的温馨生活的对照,又与秋夜梧桐雨的描述首尾相应。

踏莎行(情似游丝)

周紫芝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①。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
雁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注释】
①阁定:含着未流下来。“含泪”也叫“阁泪”。

【语译】离情就像游丝萦绕不定,离人恰似飞絮一去无踪,眼中含着泪珠,彼此相看也枉然。溪边烟濛濛的杨柳垂下金丝千条万条,也不能把这离去的木兰舟系住啊!
斜阳里有大雁飞过,水中小洲上似烟的芳草已迷茫一片,眼前的愁绪已不知有多少了。明朝的事暂且别去想它罢,我都不知今晚这一夜将如何才能度过。

【赏析】这又是一首离别词。上片写离别之时,下片写离别之后;时间上是连续的,都在同一天。以“游丝”比“情”,取其柔;说它袅袅不绝,依依萦绕,都无不可。
以“飞絮”比“人”,取其散;随风而去,难觅踪影,是应有之义。“泪珠阁定”,说悲来难遏。“相觑”,形容难舍难分;但百般依恋,又有何用,到头终须一别,故着一“空”字。“烟柳”多种植水边,又是离别之景;“一溪”是“兰舟”的去路。柳者,留也;丝者,思也。纵有情丝万缕,也难留住离人,犹柳有“万丝垂”,却“无因系得兰舟住”。
兰舟既去,俯仰唯见“雁过斜阳,草迷烟渚”。“斜阳”,是易生愁绪之景;“雁”北去南归有期,且传说能传书,见“雁过”也会想到行人又将如何。
春“草”常被比作相思离恨,故选用“迷”字来言其多。说“烟渚”,是不离行舟之水。这些都为“愁无数”而写。前加“如今已是”四字,其意谓刚见人离去不久,就已经不胜其愁了,语气犹有所待,必定还得说往后就更不堪了,意思才完足。于是就有最后两句。本来有“如何过得今宵去”一句,似乎也可以了,作者偏于末句前再用“明朝”句一垫,仿佛说以后的事管不了那么多,且顾眼前怎么办要紧。这样就不但把离愁难熬说到了极点,且又留有“明朝”以后景况如何的想像余地。

李甲 帝台春(芳草碧色)

李甲
芳草碧色,萋萋遍南陌。暖絮乱红,也似人、春愁无力。忆得盈盈拾翠侣,共携赏、凤城寒食①。到今来,海角逢春,天涯为客。
愁旋释,还似织;泪暗拭,又偷滴。谩伫立、倚遍危栏,尽黄昏,也只是、暮云凝碧。拚则而今已拚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又还问鳞鸿②,试重寻消息。
【注释】
①凤城:京都之城,也叫“丹凤城”。
②鳞鸿:鱼雁;传说以为能传书。

【语译】芳草绿油油,茂盛地长满了城南路。暖洋洋的柳絮,乱纷纷的落红,也知道人因为春来有愁而懒怠无力。还记得在路上拾得珠翠的那位美丽女伴,我曾与她手拉手,一同游赏了寒食时节的京城。想不到如今却在天涯海角遇上了春天,且又身为异乡客子。
我屡屡排遣愁绪,可这愁仿佛交织在心头总也不去;我暗暗地擦去泪水,但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我徒然久久地站立,倚遍了所有高处的栏杆。尽管时已黄昏,所见到的景象也只如古诗所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甘愿舍弃现在我已甘愿舍弃了,可是要想忘掉又怎能轻易忘掉呢?我只好再去问鱼儿和大雁,试着重新探寻她的消息。

【赏析】羁旅漂泊在边远的地方,春天来了,想念从前在京都时有过一段情缘的女子,那时他俩曾共同游赏了帝都的春光;而今音信隔绝,触景伤怀,相思之情,欲断难断。词所写如此。上片述春来相忆之事;下片抒愁思难了之情。
“芳草”“萋萋”是眼前春景,又是诗文中怀念人的传统意象,出自《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写“暖絮乱红”知人心意,是用拟人法,由景联系到人。“春愁无力”是说人,但用来形容飞絮落花也恰好。然后才写到相忆事。“盈盈”,说伴侣之姣好。“拾翠”,见车水马龙的热闹;如诗云:“长乐晓钟归骑后,遗簪落翠满街中。”“共携赏”,写两情之亲密。最后点出是帝都“凤城”和“寒食”清明佳节。“到今来”三句与之对照,独在异乡的相思愁怨之情,油然而生,引起下片。
愁,欲去不能;泪,拭了还流,叙来凄恻。“旋”字作“频频”、“屡屡”解,见《诗词曲语辞汇释》。由四个三字短句组合,韵促调急,用以抒苦情,声情与文情一致。“谩”作“空”解,亦见同书。徒然倚栏久立,虽已黄昏,而心上人终不可见也。化用江淹诗意,只在“暮云凝碧”前加“也只是”三字,便如歇后语,其意全在说“佳人殊未来”。“拚则”以下,一波三折,缠绵不已。已拚了结,却难忘得,又问鱼雁,终欲在绝望之中获一线希望。写多情人之矛盾心理,生动逼真。

李重元 忆王孙(萋萋芳草忆王孙)

李重元
春词
萋萋芳草忆王孙①,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②。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注释】
①“萋萋”句:《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②杜宇:即杜鹃,相传古蜀帝杜宇之魂所化,叫声凄厉,如劝游子“不如归去”。

【语译】芳香的春草生长茂盛的时候,我思念起我的郎君来了。在高高的楼上眺望,也只能望见烟柳一片,空使我内心痛苦万分。我不忍去听那杜鹃鸟的声声啼叫,天色已近黄昏,深深的庭院门紧闭着,只有风雨阵阵吹打着梨花。

【赏析】此词原编在李甲名下,黄昇《花庵词选》作李重元词,录其同调词四首,另有《夏词》《秋词》《冬词》,今从之。一本又题为秦观作。
起句用《楚辞·招隐士》句意,故“王孙”一词只是借出处文字作为忆其往事、盼其归来之对象的代称,与通常所说的公子王孙无关,也并不限指其人的社会地位、身份;王维诗“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即此用法。“柳外楼高空断魂”,有人解作“烟柳外的高楼却挡住了她的视线”(《唐宋词鉴赏辞典》七一四页,江苏古籍出版社),这就弄反了。不是高楼挡住视线,而是说楼再高也无法望见,能看到的唯有烟柳而已,是望远之人正在高楼凭栏;与欧阳修词“玉勒雕鞍游冶处,
楼高不见章台路”用法同;之所以没有说“不见……”,因为“空断魂”三字,已包含着这层意思了。“断魂”与“销魂”“断肠”义同。“空”字说远望与感伤均无益。由忆而望,望而不见,唯闻杜宇声声在叫“不如归去”,这对于盼归无望、已黯然销魂的人来说,自然更难忍受了。“欲黄昏”,语用进行式,见伫立凝望之久。黄昏已使人发愁,何况“深”院“闭门”,见“雨打梨花”,纷纷飘落景象。在“不忍闻”之后,又写了可说是“不忍见”的场面。白居易《长恨歌》有“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之喻,末句寂寂深院中雨打梨花之景,正与怀人不见的怨恨凄恻情结完全一致。小令如绝句,易成而难工,最重神韵。此词利用传统意象,将芳草、烟柳、杜鹃、春雨、梨花诸物与所抒离恨别绪结合在一起,使之情景交融,所以意境深远而韵味悠长。

万俟咏 三台(见梨花初带夜月)

万俟咏
清明应制①
见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内苑春、不禁过青门②,御沟涨、潜通南浦。东风静、细柳垂金缕。望凤阙、非烟非雾③。好时代、朝野多欢,遍九陌④、太平箫鼓。
乍莺儿百啭断续,燕子飞来飞去。近绿水、台榭映秋千,斗草聚⑤、双双游女。饧香更⑥、酒冷踏青路。会暗识、夭桃朱户⑦。向晚骤、宝马雕鞍,醉襟惹、乱花飞絮。
正轻寒轻暖漏永,半阴半晴云暮。禁火天、已是试新妆,岁华到、三分佳处。清明看、汉宫传蜡炬;散翠烟、飞入槐府⑧。敛兵卫、阊阖门开⑨,住传宣、又还休务⑩。
【注释】
①应制:奉皇帝之命而写作诗文。
②青门:京都的东南门,参见贺铸《绿头鸭》注。
③凤阙:汉代建章宫,宫阙临北道,建凤于其上,号“凤阙”。旧用为皇宫的通称。阙,宫门前的望楼。王维应制诗:“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
④九陌:京都大道。
⑤斗草:相传起于吴王、西施,多由年轻女子玩的采百草来比赛的游戏。以草名作对,如以“观音柳”对“罗汉松”等。
⑥饧:麦芽糖。宋祁《寒食假中作》诗:“箫声催暖卖饧天。”
⑦夭桃:茂盛而艳丽的桃花。语出《诗·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甚华。”
⑧槐府:门前种植槐树,贵人的第宅。这几句用韩翃《寒食》诗:“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汉宫”句,一作“汉蜡传宫炬”。
⑨阊阖:本传说中的天门,用指宫门。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诗:“九天阊阖开宫殿。”
⑩休务:停止公务,即放假。

【语译】已见梨花初次映着春夜的月色,海棠花半含着早晨的雨滴。皇家园林中的春色禁不住,已越过了青门,御沟里水涨了起来,暗暗地通往南浦。东风静静地吹拂,纤纤柳条如无数金线低垂。望宫门前的凤阙被非烟非雾的祥云笼罩。大好时代,朝野多欢乐,京都大道上,处处箫声鼓声,一片太平气象。
一会儿,黄莺百啭啼鸣,时断时续,燕子飞来飞去。绿水附近,楼台亭榭掩映着秋千;郊游的少女,双双对对相聚,玩着斗草的游戏。麦芽糖的香味飘过,酒菜在外出踏青扫墓的路上都冷了。我还能暗中辨认出秾艳的桃树下那朱红门户的人家。傍晚时分,配着豪华鞍鞯的骏马往来奔驰,醉酒后的衣襟上,沾惹着乱纷纷的落花飞絮。
现在正是轻寒轻暖的季节,更漏之声迟迟不歇,半阴半晴的天气,天上的云已呈现暮色。禁火的日子里,人们已试着作新妆打扮了,一年之中已到了三分佳胜的时候。看那清明节皇宫中传出蜡烛,它的青烟飘散开来,飞进门前植有槐树的公侯贵族府第。宫殿前撤下守卫的士兵,宫门大开,暂时不再传呼宣读敕令,而且还停止办公放假了。

【赏析】万俟咏与黄庭坚、周邦彦同时,词大多作于北宋哲宗、徽宗时代。此词所咏是北宋京都汴梁的清明景象,又因为“应制”而作,故不免歌功颂德,粉饰太平。
词分三叠。一叠写春到京城。梨花带月,海棠含雨;“内苑”春色关不住,已过“青门”;“御沟”春水渐涨绿,暗通“南浦”。柳垂“金缕”,云埋“凤阙”。归结为“朝野多欢”、“箫鼓”盈衢的“太平”气象。二叠写市井之繁华热闹。流莺宛转,燕子去来,近水台榭映秋千,成双游女戏斗草。卖饧携酒,踏青祭扫,游人往返不绝,犹有留情于“夭桃朱户”人家者。仍归结为贵族子弟纵马豪饮的游冶逸兴。三叠借寒食清明习俗禁火,宫中以蜡烛分赐近臣,及弛禁开门,住宣休务等事,写皇上降恩,与百僚同乐,以此颂圣。统观全篇,是一种竭力罗列铺陈的赋体写法。比之于出自真情实感的抒情词作来,其文与价值或要逊色得多,但就当时文学现象中不可缺少的一种诗词体式“应制体”来看,也还是写得比较成功的,故得到一些评词者的赞许。如李攀龙云“铺叙有条,如收拾天下春归肺腑状”(《草堂诗余隽》),即是。

徐伸 二郎神(闷来弹鹊)

徐伸
闷来弹鹊,又搅碎、一帘花影。漫试着春衫,还思纤手,熏彻金猊烬冷。动是愁端如何向?但怪得、新来多病。嗟旧日沈腰①,如今潘鬓②,怎堪临镜?重省,别时泪湿,罗衣犹凝。料为我厌厌,日高慵起,长托春酲未醒③。雁足不来④,马蹄难驻,门掩一庭芳景。空伫立,尽日栏杆,倚遍昼长人静。
【注释】
①沈腰:沈约有志台司,而帝终不用,乃求外出,又不见许,遂以书陈情于徐勉,言己老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后因以“沈腰”为腰围减损的代称。李煜《破阵子》词:“一旦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②潘鬓:潘岳《秋兴赋序》:“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发斑白)。”又其赋云:“斑鬓髟(长发下垂貌)以承弁(一种帽子)兮,素发飒以垂颔。”后因以“潘鬓”作为鬓发斑白的代词。
③酲:酒后困惫不适;病酒。
④雁足:《汉书·苏武传》:“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后因藉以称送书信者。

【语译】闲来无事,用弹弓去弹喜鹊,因而把帘子上的花影给搅碎了。我胡乱地试穿着春衫,却想起她纤细的手曾将这衣衫用香来熏透,直熏到那金狮香炉烟灭灰冷。随时都会触发愁端,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是奇怪怎么近来老是生病。唉!我往日已瘦损腰围,如今又斑斑霜鬓,怎么还敢对镜自照呢?
重新检点离别时被泪水打湿的罗衣,到今天还留着点点泪痕。料想她也为我精神不振,日上三竿时,还懒得起身,恐怕总是推托酒后因惫不适的感觉尚未过去罢。传送书信的人不来,要想她的马车来此停留也难,只好关上门,把庭院中美好的春景都关闭起来。我徒劳地久立等待,整天把栏杆都倚遍了,消受着这长长的白昼和无人的寂静。

【赏析】
此词王明清《挥麈余话》记其“本书”,颇涉离奇,张侃《拙轩集》所述不同,然皆不足为据,兹不录。细看内容,它只不过是一首“多说别后情事”(许昂霄《词综偶评》)的词,至于别去者是谁,因何而别,后来怎样等等,与欣赏此词没有什么关系,可不必深究。
词的起头,构思甚巧。许昂霄云:“起句从‘举头闻鹊喜’翻出。”(同前)。五代冯延巳《谒金门》词:“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因传说鹊能报喜,故怀人者闻而心动。倘不灵验,则徒令心烦而反觉可恶了。故又有敦煌词
《鹊踏枝》云:“叵耐灵鹊多谩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此词变“活捉取”为“弹鹊”,用意相似,正为鹊噪反触动“愁端”也。谢朓有“鸟散余花落”名句。鹊惊飞而花枝颤动,故“花影”历乱,如被自己所“搅碎”。从帘影中点出春来,颇不寻常。说“闷来”,又用“漫”字,表示原来弹鹊、试衣皆不经心,到“还思”二句,始睹物思人,沉湎于追忆之中,叙事有层次。说“熏彻”、“烬冷”,是从尽心熏衣上写出她对自己的一片深情来。“动”,是动辄、往往的意思。“向”是当时口语中为强调而加的语助词,“如何向”即“如之何”。由“愁端”而说到“新来多病”,说到“沈腰”、“潘鬓”消磨,说到不堪“临镜”自照,是自叹多愁善感,以致耗神伤体,不觉老之将至。
换头用“重省”二字一提往事,但与上片因试衣而忆昔又不相同:前面是无意中引起记忆,现在是有意识取旧物来验看,自有深浅之别。见“罗衣犹凝”别时之泪,又进而引发对去者此日情况的想像,而且是推己及彼的。因自己的瘦羸多病,揣测对方也一定“为我厌厌”“慵起”,借酒浇愁。其依据就是以前待自己情重,曾手薰春衫和别泪沾衣。“雁足”三句,回到眼前;音信久绝,相见难期,只有“门掩”“芳景”,“深锁春光一院愁”了。最后以“尽日”“伫立”,“倚遍”“栏杆”,寂寞度时光作结,下“昼长人静”四字歇拍,意境深远。黄昇云:“青山词多杂调,唯《二郎神》一曲,天下称之。”(《花庵词选》)王闿运云:“妙手偶得之作。”(《湘绮楼词选》)对此词都十分推重。

田为 江神子慢(玉台挂秋月)

田为
玉台挂秋月。铅素浅、梅花傅香雪。冰姿洁,金莲衬①、小小凌波罗袜。雨初歇,楼外孤鸿声渐远,远山外、行人音信绝。此恨对语犹难,那堪更寄书说!
教人红消翠减②,觉衣宽金缕,都为轻别。太情切,消魂处、画角黄昏时节。声呜咽。落尽庭花春去也,银蟾迥③、无情圆又缺。恨伊不似余香,惹鸳鸯结。
【注释】
①金莲:指女子的小脚。语出《南史·齐东昏侯纪》:“又凿金为莲花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
②红消翠减:当指胭脂褪红,黛眉减翠。
③银蟾:明月。

【语译】白玉台上高挂着秋月,她脸上敷着薄粉,就像梅花覆着一层香雪。冰一样晶莹洁白的肌肤,一双金莲能作凌波微步,衬着小小的罗袜。雨刚停了下来,高楼外一只孤雁的叫声渐渐远去,远山外,她的心上人一去音信就此断绝。这怨恨面对面尚难启齿,怎么还能再寄信去诉说呢?
真叫人胭脂红褪,黛眉翠减,懒于梳妆,只觉得身上的金缕衣也愈来愈宽松了,这一切都只为轻率的离别啊!堕落情网太深了,正当她处在极度悲伤的境况下,黄昏时刻的画角又吹响了。这声音也像在呜咽饮泣。庭院里花儿都已落尽,春天早过去了,天上月儿高远,它也真无情,既圆满了又何必再缺!恨情郎太薄幸,他的热情还不如沾惹在鸳鸯带同心结上的余香留得长久呢。

【赏析】
这首也是别后思妇的怨词。
首句交待地、时,“玉台”,华贵的府第;“秋月”,多愁的季节,后面要说“银蟾”,这里先提到。“铅素浅”,非月非梅,而是说人,与下文“冰姿洁”所指同。“梅花傅香雪”,非实景,因为秋天是没有梅花的;是比喻,说人气质高雅,超凡脱俗,似孤芳幽独。写其风姿,说冰清玉洁,“金莲衬”“罗袜”是借写纤足微步,赞她如洛水女神凌波仙子。然后转入写情事。“雨初歇”,应“秋月”;“楼”应“玉台”;“孤鸿声渐远”,可以想见这是在静夜中闲坐寂寥时所闻,虽写景而人在其中,情在其中。一“远”字,又蝉联“远山外”八字,由“孤鸿”说到“行人音信”,句法与文思都自然勾连。“此恨”二句,由彼及己,又从“音信”顺便说到“寄书”,写内心的别恨非言语所能表达。
后阕承“此恨”过片。“红消翠减”,既然说的是人,可以有二解:(一)如我们注译所说,写无心情梳妆打扮,所谓“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所以“红消’,胭脂,“翠减”眉黛,与前面写“铅素浅”“冰姿洁”也相应;(二)说红颜憔悴,云鬓疏稀;年轻女子的头发以“绿云”为喻,亦惯例。二说都可通,不妨随意取舍。“衣宽金缕”,即“金缕衣宽”,说体瘦。于此,点出“轻别”二字,下“轻”字,正表现“恨”。“太情切”至“圆又缺”五六句,再藉黄昏画角、无花庭院、天边缺月等景象,有声有色地渲染自己的别恨离愁。末了,则以薄幸相责,谓“鸳鸯结”上“余香”未消,伊人却一去杳如黄鹤,把旧情都已忘却。不说衣衫或衾被上尚有“余香”,而必曰“鸳鸯结”,乃暗示彼此曾经有过山盟海誓,曾以鸳鸯带同心结来表示彼此爱情将终生不渝。有此一对照,悲感愈深。

曹组 蓦山溪(洗妆真态)

曹组

洗妆真态,不作铅华御。竹外一枝斜①,想佳人天寒日暮②。黄昏院落,无处着清香;风细细,雪垂垂,何况江头路。
月边疏影,梦到消魂处。结子欲黄时,又须作廉纤细雨。孤芳一世,供断有情愁;消瘦损,东阳也③,试问花知否?
【注释】
①“竹外”句:苏轼《和秦太虚梅花》诗:“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
②“想佳人”句: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③东阳:南朝梁沈约,曾为东阳守。因有瘦损“沉腰”事,故藉以自喻。

【语译】洗净妆饰,只凭天然本色,不涂抹胭脂花粉。梅花从翠竹间向外斜伸出一枝来,令人想像一位幽独的佳人在天寒日暮时分,倚靠在修竹旁边。黄昏的院落中,竟没有能让它留清香的地方,何况在风儿尖细、雪花飘坠的江头路上。
月边疏疏朗朗的梅影,已梦到自己最忧伤的处境了。花落结成梅子,将要变黄时,又要下濛濛不绝的细雨了。它一世孤芳,为有情人提供了不尽的愁思。为此,我已像做过东阳守的诗人沈约,日益消瘦了,试问花儿你可知道?

【赏析】咏物词忌就物言物,以相关成语典故堆砌装点,必寄情寓兴才有意思。此词写梅,以一位幽独的佳人形象与处境来作比拟,“微思远致,愧黏题装饰者”(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
梅花洁白无瑕,所以一开始就将它比作不施“铅华”的美人,她“洗妆”去饰,显露出“真态”本色来。接着以“竹外”二句作具体描绘。“竹外一枝斜更好”,是苏轼咏梅名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是杜甫《佳人》诗中为处境幽独的理想佳人所作的艺术造型。连用苏、杜诗句而能将两者巧妙地融合成一体,从而创造出梅花寂寞生愁的拟人新形象来,自不多见。黄昏时分,“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富贵之家自爱好繁华,非梅花志趣所在,也没有它的落脚处,所以说“无处着清香”。至于提到“江头路”,是因为前引“竹外”句的那首苏诗中本有“江头千树”等语,也因诗词中常常写到“江梅”。梅花生于旷野无人之地,加之雪虐风暴,境况当然更加凄清寂寞,所以用“何况”二字。总之,上片写出了梅花的风姿和所处的环境。
下片另辟蹊径,再向纵深发掘。先从月下梅花作梦说起。以“月边疏影”称梅,用词出林逋咏梅名句中“疏影横斜”、“月黄昏”。“梦到消魂处”,五字笔意空灵,写出这位绝世佳人的悲哀,她从噩梦中看到自己不免零落成泥的命运,但用的是虚笔。因以“消魂”暗示花谢,故下面接写“结子”事,梅子“欲黄时”,正是“廉纤细雨”连绵不绝的季节。贺方回以“梅子黄时雨”喻愁之多,这里虽未明言,而喻意实已包含其中。这可以从连着上面梦落花而说的“又须作”三字中体会出来。在下面两句中,其实已曲折点出。“孤芳一世”四字,是对梅花的总结。不说梅花有愁,却说“有情”人见梅而生“愁”。“供断”即“供尽”,尽情提供。这样,就把花与人联系了起来,也表现了人的志趣,即寄情寓兴。“有情”者为谁?就是作者自己,他怜惜梅花,竟致自己也和做过“东阳”守的沈约一样,“消瘦损”了。结句“试问花知否”,尤飘洒脱俗,摇曳多姿,自是神来之笔。

李玉 贺新郎(篆缕消金鼎)

李玉
篆缕消金鼎①,醉沉沉、庭阴转午,画堂人静。芳草王孙知何处?惟有杨花糁径②。渐玉枕、腾腾春醒③。帘外残红春已透,镇无聊④、酒厌厌病⑤。云鬓乱,未忺整⑥。
江南旧事休重省,遍天涯、寻消问息,断鸿难倩⑦。月满西楼凭栏久,依旧归期未定。又只恐、瓶沉金井⑧。嘶骑不来银烛暗⑨,枉教人、立尽梧桐影。谁伴我,对鸾镜⑩。
【注释】
①篆缕:指上腾的香烟,如篆字和线缕。金鼎:香炉。
②糁:音三,上声;散粒。
③腾腾:懒散地。白居易《戏赠萧处士清禅师》诗:“又有放慵巴郡守,不营一事共腾腾。”
④镇:整日;久。
⑤:音替,又读逆;困惫,困扰。
⑥忺:音掀;高兴,有兴。
⑦倩:请,央求。
⑧瓶沉金井:白居易《新乐府·井底引银瓶》:“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⑨嘶骑:鸣叫着的马。
⑩鸾镜:妆镜。白居易《新乐府
·太行路》:“何况如今鸾镜中,妾颜未改君心改。”

【语译】从香炉里冒出来的篆文似的缕缕香烟已渐渐消歇,喝醉了酒,昏昏沉沉,庭院中日影已转到正午,画堂里静寂无人。像春草萋萋时古人思念远游的王孙那样,我的那位郎君如今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只有柳絮点点,散乱地铺满了小路。我从枕上懒洋洋地逐渐醒了过来。帘外花已飘落,春色已浓透了。我终日无聊,总是因喝酒而困倦不适,萎靡不振。乌云般的鬓发乱蓬蓬地,也不高兴将它理好。
江南的旧事不要再回顾了,我到处打听他的消息,直至遥远的天边,只可惜无法央求孤飞的大雁为我捎信。明月团团,又把银辉洒满了西楼,我久久地靠着栏杆,可是他的归期却依旧不得而知。又只怕他此次一去就像汲水的银瓶沉入井底再也见不到了。他从前乘过的嘶叫着的马总也盼不到,蜡烛也暗淡无光,我白白地久立等待,直到月光投在梧桐树下的影子逐渐消失。今后有谁能在我对着镜子梳妆时再来陪伴我呢?

【赏析】这首思妇词颇受说词者的称道。黄昇云:“李君词虽不多见,然风流蕴藉,尽此篇矣。”(《花庵词选》)沈际飞云:“李君止一词,风情耿耿。”(《草堂诗余正集》)陈廷焯云:“此词绮丽风华,情韵并盛,允推名作。”(《白雨斋词话》)如此等等。
头三句写闺中午醉时情景,境界寂静,人物之愁绪从“醉沉沉”三字中透出。“芳草”句点出怀人主题;因其用问句,又带出下一句景语来作答。这样,“杨花”之纷乱,更自然与离人愁思相关,并有暗喻行者漂泊难寻的作用在。此词艺术表现上的一个特点是不像通常词结构那样,前面一段写景,后面叙事抒情;而是将景、情、事交错组合。在上片后半,写酒醒(“春醒”即酒醒,酒多称“春”)无聊,懒于梳妆的中间,夹杂一句“帘外残红春已透”景语自好,比单独写景更带有情绪色彩,同时也更能起到以景物衬托情事的作用。
“江南旧事”是模糊概念,有意使人感觉朦胧,毋须深究其为何事,它只是往年欢乐的代词。故下接如今之情事:郎君消息难问,音书不到,归期未有。中间又有“断鸿”、“月满西楼”等景语插入。“又只恐、瓶沉金井”句,借白居易《新乐府》喻意,进一步写内心被遗弃的担忧。“嘶骑不来”,在述说眼前伫立久待中,又隐隐有往日的记忆在。从前,大概不止一次曾闻马嘶而知是郎君来到,现在却等不到了。蜡烛长时间燃烧而不剪芯,炬火就不明亮,怅然若失的思妇,其心情亦如银烛之暗淡。“枉教人、立尽梧桐影”八字,清俊凄恻,篇中佳句。结尾两短句,情韵协调,使昔日同临妆镜之恩爱回忆,从难耐眼前的孤寂的叹息中带出。

廖世美 烛影摇红(霭霭春空)

廖世美
题安陆浮云楼①
霭霭春空,画楼森耸凌云渚。紫薇登览最关情②,绝妙夸能赋。惆怅相思迟暮,记当日、朱栏共语。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
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野渡③。数峰江上,芳草天涯,参差烟树。
【注释】
①安陆:今湖北安陆县。
②紫薇:星名,亦作“紫微”。《晋书·天文志》:“紫宫垣十五星……在北斗北。一曰紫微,大帝之座也,天子之常居也。”
③“晚霁”二句:韦应物《滁州西涧》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语译】春天的天空云雾弥漫,小洲上画楼森然耸立,直入云端。登临观赏,星星在旁,其中紫薇星最使我关心;这景象能写成绝妙的好诗词向人夸耀。但我却满怀惆怅,心中思念伊人,深感年华迟暮。记得当年,我们曾一道靠着朱红栏杆谈心。眼前塞上鸿雁难以问讯,岸边的杨柳哪有穷尽,离别的愁绪纷乱不已。
从那时起,催促着时光岁月逝去的流水,不知如今已去往何处?肝肠都已寸断,又何必再见残阳欲落之景?我只是伤心地向着漠漠平林极目远望。晚来天已放晴,哗哗的波浪好像还带着雨声在奔流,野外渡口静悄悄地空无一人,系在岸边的船自动地横了过来。江上数峰青青,芳草绵延天边,参差错落的树木蒙蒙带烟。

【赏析】
词为江中的浮云楼而作,在描写凭栏所见景物之外,同时也寄托离别相思之情,作为登览之所感。
头两句正面写浮云楼耸立于江中洲渚之上。说“霭霭春空”及“凌云”,都为切合画楼之名,又言其势之高。“紫薇”二句,再就其高入云端做文章,说它接近星星,登临其上,能赋妙句。宋蔡正孙《诗林广记》记宋初杨亿自幼有作诗天赋说,杨出生数岁不能言,一日,家人抱登楼,偶触其首,遂即能语,且吟诗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其实,传说是取李白诗稍加改变而编造出来的。)举“紫薇”而说“最关情”,因为紫薇星是帝位的象征。代表国家社稷的命运。当然,这只是顺便那么说,主要还是为形容浮云楼之高。
“惆怅”句起,才正式写到登临所感。“相思”,是伤别离,“迟暮”,是叹流年;所思人不见,青春时难再,所以“惆怅”。然记忆犹在,“当日”情景历历。“朱栏共语”,所忆仍不离此楼,如今只是独自在凭栏罢了。“塞鸿”三句,排比而下,一气贯注;“塞鸿”、“岸柳”又无不与“别愁”相关,望中之景与内心之情融合无间。
“流水”、“残阳”、“平楚”,都是“登览”所见;从这些景物的文学传统意象(如“流水”象征“年光”逝去,“残阳”为“迟暮”之景)中引出感慨来。在这里用了表述情绪的分量较重的“断肠”和“伤”字之后,就不再有抒情字眼了。自“晚霁”起,直至终了,竟全部都用来写景。用一二句景语作为结束的诗词,我们见到过,但像这样连续不断地用五六句来写景而不再有一字言情的,实不多见,这不能不说是此词表现上的一大特点。先是化用韦应物诗句意境,写在这里,恰如作者登楼临水所亲见亲闻,且与当时悄然孤寂的心情完全一致。最后三句,更写出纵目四望时的那种茫然的感觉,而景物的意象又无不暗暗与离愁别恨相通。倘不如此结尾,而改用强烈的感情语句归结,那就可能变成一首以抒别情为主的词而不再是题浮云楼了。可见作者把握分寸是何等的准确。
况周颐封此词的艺术成就极为推崇,他在《蕙风词话》中云:“‘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神来之笔,即已佳矣。换头云:‘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野渡。’语淡而情深,令子野、太虚辈为之,容或未必能到。此等词一再吟诵,辄沁人心脾,毕生不能忘。《花庵绝妙词选》中,真能不愧‘绝妙’二字,如世美之作,殊不多觏。”这些话并不过誉。

吕滨老 薄幸(青楼春晚)

吕滨老
青楼春晚,昼寂寂、梳匀又懒。乍听得、鸦啼莺哢①,惹起新愁无限。记年时②、偷掷春心,花前隔雾遥相见。便角枕题诗③,宝钗贳酒④,共醉青苔深院。
怎忘得、回廊下,携手处、花明月满。如今但暮雨,蜂愁蝶恨,小窗闲对芭蕉展。却谁拘管?尽无言闲品秦筝,泪满参差雁
⑤。腰肢渐小,心与杨花共远。
【注释】
①哢:音龙,去声;鸟叫。
②年时:当年。
③角枕:用兽角作装饰的枕头。《诗·唐风·葛生》:“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④贳:赊欠,租借。宝钗贳酒:元稹《遣悲怀》诗:“泥他沽酒拔金钗。”
⑤参差雁:指筝柱,因其斜列如雁行参差,故谓。

【语译】春色已晚,青楼中,白天静寂无人,我又懒得去梳妆打扮。忽听到乌鸦在啼,黄莺在叫,这惹起我新添的无限愁思。记得当年,我偷偷地将一颗充满爱情的心抛掷给了他,那时我们在花丛前隔着薄雾远远地彼此相见。从此,便在角枕上题诗寄相思,拔下金钗作抵押,赊得酒来,在长着青苔的深深庭院里,与他一同欢饮。
怎能忘记那回廊底下,我们曾手拉着手的地方,周围娇花照眼,空中明月正圆。如今只有潇潇暮雨,使蜂儿愁、蝶儿恨,而我则闲来无事地面对小窗前已展开绿叶的芭蕉。可这一切又有谁来管呢?任凭我默默无言地闲弹着秦筝,泪水湿遍了斜列着的筝柱。腰肢渐渐瘦小了,心儿已随杨花一道远远地飞去。

【赏析】一对恋人,热恋时如胶似漆,时过境迁,男的走了,抛下女的不管,被遗弃者怨愁不已。此词所写就是弃女的怨恨;选用《薄幸》词牌,亦有兼作词题之意。
词以“青楼春晚”发端,好像只点地与时,其实也暗示人与事。“青楼”一词有二义,一是泛指华贵的楼房,一是指妓馆。若与词牌名联系起来看,则指后者无疑,因杜牧有“赢得青楼薄幸名”诗句,所以这是借住处交待人物的身份。“春晚”,可借指热情已过、恩爱已衰,所以又是交待事;连着下句“梳匀又懒”看,其意更显。“鸦啼莺哢”,鸟儿仿佛在诉说春天将尽,听者感触,故“惹起新愁”。就此转入回忆:初次相遇,一见倾心,“花前隔雾遥相见”,尚未细察其人,便“偷掷春心”,是说轻许,言下不免有悔。故接用“便”字,说两情进展之速。李白有“为君留下相思枕”之句,枕上题诗,寓意甚明;又《诗经》中“角枕粲兮”的诗,抒发了女子愿百年之后与良人同墓穴的挚情,或也有藉此而寓誓同生死之意。拔“宝钗”以“贳酒”,以求与郎“共醉”,写出女子对薄情郎的体贴温存。
换头以“怎忘得”再提起,用两句继续忆当年“携手”夜游的情景过片,但只以“花明月满”虚写和隐写他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然后以“暮雨”中“小窗”前闲看“芭蕉展”叶、春已迟暮的“如今”孤寂无聊的境况与前面作对照。“蜂愁蝶恨”四字,藉小虫说人,也用虚笔,恰好与“花明月满”四字对应。“却谁拘管”,是说苦乐冷暖只有自己知道,犹古诗所云“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愁绪难遣,只有寄托在弹筝上,然怨曲声中,不觉泪落沾筝柱。述来情景凄惋。末了说人渐消瘦而念旧之心终不得平静。“心与杨花共远”,切合晚春之景而又有悠然不尽之致。赵师秀云“圣求词婉媚深窈,视美成、耆卿伯仲。”(《圣求词序》)说吕圣求可与周邦彦、柳永“伯仲”,虽不免过誉,但对其词的风格的评语,倒是比较确切的。

鲁逸仲 南浦(风悲画角)

鲁逸仲
旅怀
风悲画角,听单于、三弄落谯门①。投宿骎骎征骑,飞雪满孤村。酒市渐阑灯火,正敲窗、乱叶舞纷纷。送数声惊雁,乍离烟水,嘹唳度寒云。
好在半胧溪月②,到如今、无处不消魂。故国梅花归梦③。愁损绿罗裙④。为问暗香闲艳,也相思、万点付啼痕。算翠屏应是,两眉余恨倚黄昏。
【注释】
①单于:唐代《大角曲》中有《大单于》、《小单于》等曲。单,读“蝉”,单于,匈奴首领的称号。弄:奏乐。谯门:也称谯楼,城门上的望楼。
②好在:依旧。溪月:一本作“淡月”。
③“故国”句:意谓做梦回故乡与亲人团聚,如梦中与梅花仙子欢会一样虚幻。《龙城录》:隋代赵师雄游罗浮山,梦见梅花化为“淡妆素服”的美人,与之欢宴歌舞,一觉醒来,原来睡在梅花树下,见“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
④绿罗裙:指家中穿绿罗裙的亲人。牛希济《生查子》词:“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语译】悲风中响起画角的声音,听它所吹的《小单于》曲,一遍遍地来自城门的望楼上。为了投宿,我远行所骑的马急匆匆地赶路,来到一个孤独的小村,已满天飞雪。卖酒的市上,灯火已渐渐稀少,我住房的外面,纷纷乱舞的落叶正不断地敲打着窗户。我倾听着几声大雁的惊飞,它刚刚离开烟蒙蒙的水面,带着嘹亮而悠长的叫声,飞向那寒冷的云层。
依旧是月照清溪半朦胧,到今天,没有一处不使我黯然消魂。我在睡梦中回到故乡,也只像罗浮山的一场梅花梦,这境况真愁煞我那穿绿罗裙的亲爱的人儿了。我不禁要问:暗里飘香、闲来吐艳的梅花,难道你也有相思之苦,将万点落花飘洒得如同泪雨一般?我料想在那翠绿屏风里的心上人,也一定在黄昏时分倚门而望,双眉正带着内心无限的怨恨。

【赏析】李攀龙概括此词词意云:“上是旅思凄凉之景况,下是故乡怀望之神情。”(《草堂诗余隽》)大致上是不错的。《旅怀》之题,在不同的本子里,或无或有。至于黄蓼园云:“细玩词意,似亦经靖康乱后作也。”(《蓼园词选》)这话就很靠不住了。因为据《宋诗纪事》说,作者是“元祐中隐士”,元祐末距“靖康乱”尚有三十余年,他是否能活到那时候还很难说,何况词意中也根本看不出宋室南渡的痕迹来。
唐李益有《听晓角》诗云:“边霜昨夜堕关榆,吹角当城汉月孤。无限塞鸿飞不度,秋风卷入《小单于》。”此词上片之头尾数句。似从李诗诗意化出,但化得极其高明,可以说达到了“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地步。比如写“吹角当城”,不说“画角起城头”,而说“三弄落谯门”,这“落”字,就清新矫健。再如写鸿雁惊飞数句,也有声有色。不说“听”而说“送”,作者的归心追逐着雁声“嘹唳”入云的神情境界,就全都表现出来了。又如中段写策骑投宿,雪满孤村,酒市灯阑,乱叶敲窗,羁旅之劳碌辛苦,寂寞孤单,也尽在不言之中。难怪陈廷焯赞之云:“此词遣词琢句,工绝警绝,最令人爱。”(《白雨斋词话》)
下片由羁旅景况转入思乡情怀,用“好在”二句过片,最为灵巧。“半胧溪月”之景,是眼前所见,也是昔日曾见,因为“溪月”处处都有。由今而思昔,从旅途所见而联想到在家乡也曾见过,所以用“好在”(依旧)二字。景物彼此足以引起联想者甚多,故又说“到如今、无处不消魂”。“半胧溪月”还为写梅作引,因林逋诗有“水清浅”、“月黄昏”之语。从前,赵师雄在罗浮山梦见与白衣美女欢会,醒来发现睡在梅树下,见“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故乡之归梦亦复如此。因用了梅花典故,索性就问起梅来,借梅花的风飘“万点”,来写自己的相思情怀。这又成了空灵妙笔,故陈廷焯又云:“‘好在’二语真好笔仗。‘为问’二语淋漓痛快,笔仗亦佳。”(同前)最后用一“算”字勾转,揣想“翠屏”中人正倚门而望。说“相思”“泪痕”,是问“暗香”;说“两眉余恨”,又结以“黄昏”二字,不知是否有意把“暗香浮动月黄昏”句隐括其中,使梅花与人竟难以辨别。

岳飞 满江红(怒发冲冠)

岳飞
怒发冲冠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②,八千里路云和月③。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④。
靖康耻⑤,犹未雪,臣子恨⑥,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⑦。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⑧。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⑨。
【注释】
①怒发冲冠:《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
②三十:岳飞被害时,年仅四十,此时应是刚过三十岁。尘与土:指风尘仆仆,四处奔走。岳飞《题翠微亭》诗:“经年尘土满征衣。”
③八千里路:说转战数千里。云和月:犹言披星戴月。
④“莫等闲”二句:汉乐府《长歌行》:“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⑤靖康耻:靖康元年(1126),金兵攻破汴京;次年,掳徽、钦二帝北去,北宋灭亡。
⑥恨:一本作“憾”。
⑦“驾长车”句:意谓北上直捣敌人的巢穴。长车指战车。贺兰山,在宁夏,河套以西,时属西夏,西夏与南宋并无战争。岳飞有“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耳”(《宋史》本传)的话,黄龙府在吉林,为金国老巢所在。贺兰山与黄龙府,一西一东,中隔辽宁、河北、山西、陕西诸省,相距千里。缺,山口。
⑧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汉书·王莽传》:“中校尉韩威进曰:‘以新(王莽之国号)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蝨,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
⑨朝天阙:朝见皇帝。天阙,皇帝住的宫殿。

【语译】我愤怒得头发直竖,几乎戴不住帽子。靠着栏杆的当儿,哗哗作响的雨渐渐地停了下来。我抬头遥望,仰面天空,纵声长啸,胸中的豪情剧烈地起伏回荡。三十多岁了,为了建立功名,总是四处奔波,一身尘土;转战八千余里,起早落夜,随伴着我的只有浮云和月亮。切莫让自己年轻的头轻易地变白,到那时再悲伤也来不及了。
靖康年间蒙受的耻辱,至今尚未洗雪;身为臣子,我心中的愤恨,何时才能消除?我要驾着战车,长驱北上,直捣敌巢。怀着与敌寇势不两立的壮志,我恨不得食异族侵略者的肉来充饥,谈笑间拿那些恶魔的血来解渴。等到重新把昔日的大好河山都一一收复之后,我再去朝见皇帝。

【赏析】此词虽万口传诵,却不见于宋人的任何记载。最早提到它的是明人著作。故有学者认为它是明人托名岳飞所作。余嘉锡《四库提要辩证》首先提出这个问题。恩师夏承焘(瞿禅)作《岳飞(满江红)考辨》更详其说。主要理由是两条:(一)岳飞之孙岳珂编集《金佗稡编》及《经进家集》,遍录岳飞之诗文奏章,并无《满江红》词;(二)词中“踏破贺兰山缺”与史实不符。贺兰山在河套以西的宁夏回族自治区,当时属西夏国,与南宋并无战争。岳飞说过要“直捣黄龙府”,那是指今吉林省,一在西北,一在东北,相距千万里。故瞿禅师《论词绝句》有云:“黄龙月隔贺兰云,西北当年靖战氛。”又云:“八卷鄂王家集在,何曾说取贺兰山。”
此词以岳飞手书形式刻于岳坟石碑上,这大概能使更多的人信以为真。所谓岳飞手书墨迹,世上所见太多,诸葛亮《出师表》有他龙飞凤舞的一字不缺的行草全文;《满江红》词除这首外,竟还有一首“遥望中原”;此外,勒石刻碑的他的诗文书札,也琳琅满目,一律都有岳飞署名,真有那么多的岳飞真迹吗?
信此词为真者,对“踏破贺兰山缺”句,辩曰:是用事,非实指其地。所谓用事,却是当代之事。宋人笔记《湘山续录》:“(神宗)时天下久撤边警,一旦元昊以河西叛,朝廷方羁笼关中豪杰,(姚)嗣宗题二诗于驿壁,有‘踏碎贺兰石,扫清西洛尘。布衣能效死,可惜作穷鳞’之句。”以为即用此事。其实,使事用典,要看宜与不宜。比如说“靖康耻”这样的事,便不宜用天宝安史之乱或别的史事来指代;打金国的“直捣黄龙府”,也不宜说成是征西夏的“踏破贺兰山”。姚诗“踏碎贺兰石”就是针对“河西叛”而实指其地的。后代文人拟作时,不察地理方位的不同(《满江红》刻碑纪年的明弘治年间,明军曾大破鞑靼入侵军于贺兰山),遂信手移用耳。
再如本文注释中所引,“饥食其肉,渴饮其血”之语,本是韩威助长奸雄王莽政权威风的话。岳飞“尽忠报国”刺背,是否会借取这些话来填词,实在也大成问题。
此词风格可用“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八字来形容。在岳飞年代,如后来张孝祥、陈亮辈剑拔弩张之粗豪词作还很少见。再说,现实中真正的英雄,“平日乃与常人同”(陆游句),并非开口都说豪言壮语的。岳珂编《金佗稡编》所收之岳飞唯一真作《小重山》词,风格便与此词明显不一样。词云:“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筝。知音少,弦断有谁听?”这里没有同仇敌忾的义愤、豪气干云的大言,也没有对少年进行要及时努力、自强不息的教育,相反的倒能从中窥见他内心的寂寞、苦闷和凄凉。也许你觉得他不太像一位民族英雄,但这却是真正的岳飞。
当然,作为拟作,《满江红》还是相当成功的。我之所以说它是拟作而不愿说它是伪作,是肯定拟作者的创作动机是好的,他更像是在运用文学艺术创作中的想像和虚构,而不是为了制造一种假冒名牌的商品。拟作者一定是非常敬仰和热爱岳飞的,他想通过岳飞自抒胸怀的方式来塑造一位自己心目中“忠义凛凛令人思”(陆游句)的民族英雄形象,这实在没有什么不对。正因为动机如此,才收到了应有的社会效果。五百年来,它激励过无数人的爱国热情,振奋了民族精神。

张抡 烛影摇红(双阙中天)

张抡
上元有怀
双阙中天①,凤楼十二春寒浅②。去年元夜奉宸游③,曾侍瑶池宴④。玉殿珠帘尽卷,拥群仙、蓬壶阆苑⑤。五云深处⑥,万烛光中,揭天丝管。
驰隙流年⑦,恍如一瞬星霜换。今宵谁念孤臣⑧,回首长安远。可是尘缘未断⑨,漫惆怅、华胥梦短⑩。满怀幽恨,数点寒灯,几声归雁。
【注释】
①双阙:皇帝宫门有双阙。王维《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应制》诗:“云里帝城双凤阙。”
②凤楼十二:言禁内楼观多。鲍照《代陈思王京洛篇》:“凤楼十二重,四户八绮窗。”
③宸游:皇帝出游。宸,本北辰所居,引申为帝王代称。
④瑶池宴:据《穆天子传》载,周穆王西游至昆仑山,西王母曾宴之于瑶池。
⑤蓬壶、阆苑:传说海中三神山,其一名蓬莱,又作蓬壶。阆苑,亦神仙所居。
⑥五云:祥云呈五色。
⑦驰隙:形容光阴迅逝,如“白驹过郤(隙)”。
⑧“今宵”句:此句一本作“今宵谁念泣孤臣”。
⑨可是:却是。
⑩华胥梦:《列子》:“黄帝昼寝,梦游华胥之国。”此指往事如幻梦。

【语译】帝都的双城阙直耸高天,禁中楼阁林立,春寒轻微。去年元宵之夜,我跟随皇帝出游,曾有幸侍奉皇上参与盛大的宴会。宫殿的珠帘都高高地卷起,美人们前呼后拥,仿佛是来自蓬莱和阆苑的群仙。在五彩祥云笼罩的深处,在千万支烛光的辉映下,管弦乐声震天似的奏响。
光阴如奔马飞驰,恍惚只有一眨眼间,就已改换了岁月。今夜又有谁还想到我这孤立无援的臣子,正回首往事,发觉故乡都已是那么遥远了呢!可总是这尘世的缘分未能断绝,我为了这场美妙幻梦的短暂而在白白地惆怅。怀着满腔无人了解的
怨恨,我漠视着稀稀落落的冷清清的灯光,倾听着天上传来北归大雁的几声鸣叫。

【赏析】毛晋云:“材甫好填词应制,极其华艳;每进一词,上即命宫人以丝竹写之。
尝同曾觌、吴琚辈进《柳梢青》诸阕,上极欣赏,赐赉甚渥。”(《莲社词跋》)可知张抡的词多为宫廷帮闲之作。他对南渡后偏安于临安的小朝廷也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夏师承焘先生曾有讥评(见《瞿禅论词绝句》,中华书局版)。不过这首词倒不存在这些问题,他通过两载元宵情景的对比,抒写了汴京陷落之前和以后自己截然不同的遭遇和今昔之感。故国之思,北宋沦亡的悲哀,这还是有一定意义的。看来这是在“靖康之变”以后不久写成的作品。
上阕写去年元宵汴京宫禁中节日之夜的盛况。城阕巍峨,楼阁成林,正是“春寒”季节,却用一“浅”字,则环境之喧阗热闹,人们之兴高采烈,都不难想见。“奉宸游”和“侍瑶池宴”,对作者来说,是特殊的荣耀,本来就非一提不可,何况那是绝不可能再有的机缘,因为过不多久,徽、钦二帝就成了金兵的阶下囚,被北掳而去了。宴比“瑶池”,人若“群仙”;烛光似昼,丝竹震天。写来已穷极“蓬壶阆苑”神奇境界之乐,谁又想到会乐极生悲呢?古人以为,帝王居处常有五色祥云缭绕,写入词中,客观上也便成了极大的讽刺。我们透过“五云深处”的假象,看到的只是逼近北宋王朝的黑云压城的凶险景象罢了。
下阕写南渡后今年元宵的凄凉冷落境况。流年如白驹过隙,一眨眼春去秋来,冬尽春回,不觉又到了元宵。在这里“星霜换”,除了说岁月季节更换外,还暗示了宋王朝命运的改变。故接着就以“孤臣”身份而自叹寂寥;“谁念”二字与去年蒙皇帝恩宠的情况形成了对照。“长安”是汴京的代词;“远”字,不特说相隔路遥,更主要的是指其已沦于敌手,再无重归之日了。自己与汴京实已无缘,却是旧情未断。“尘缘”在这里也就是“情缘”,因为世俗之人,非能如出家人断绝尘世牵挂,难免为旧情所累,所以叫“尘缘”。空惆怅好梦太短,即是作具体说明。“华胥梦”是神话传说中的黄帝的白日梦,他梦游的华胥氏之国,又是神仙幻境,用以说北宋灭亡前的宫中逸乐正好,且与上阕以仙境作比一致。“满怀幽恨”,是对自己心情的总结;最后八字,眼前景象,用以与上阕末尾相对应,作对比。“数点寒灯”反照“万烛光中”;“几声归雁”反照“揭天丝管”。雁已北归,而人则只有永远流落在南方了。

程垓 水龙吟(夜来风雨匆匆)

程垓
夜来风雨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愁多怨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柳困桃慵,杏青梅小,对人容易①。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原只是、人憔悴。
回首池南旧事②,恨星星③、不堪重记。如今但有,看花老眼,伤时清泪。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来风味。待繁红乱处④,留云借月⑤,也须拼醉。
【注释】
①对人容易:谓春色对人太草草。
②池南:地名。苏轼诗曾用以与“剑外”对举,知为蜀地。
③星星:形容或指代白发。
④处:作“时”解。
⑤留云借月:朱敦儒《鹧鸪天》词:“曾批给雨支风券,累奏留云借月章。”

【语译】昨夜一场风雨来得急骤,故乡园子中的花肯定所剩无几了。我因愁太多、怨太深无心游赏,便轻易辜负了一年之中的大好春光。柳树困倦了,桃树也懒洋洋的,杏树已见青青子,梅树也结出了小颗粒,春色对人真是太草草了。仔细想想,好春永远存在,好花永远能见到,原来只是人变得憔悴了。
回想从前在家乡池南的那些事情,我恨自己已白发上头,当年的情景,真不能重新再去追忆了。如今只有一双如隔雾看花的老眼和为感伤时事而流下的两行清泪。我并不怕遇见花儿疏减的景象,只是愁怕尝到人到老年时的那种滋味。想要在群芳零乱之时,留住行云,借得明月,伴我行乐,那也得让自己不惜喝醉才行啊!

【赏析】此词从惋惜风雨落花、青春易过,引出思乡、嗟老、怀旧、伤时种种情思,而又互相结合在一起;作者的感情,却不免颓伤。
陈廷焯谓程垓填词“工于发端”(《白雨斋词话》),这很有见地。此词发端,乍看不觉有什么特别,待读过全篇,才知道只此“夜来风雨匆匆”六字,便把前前后后欲说之事和欲抒之情全都串联了起来。风雨在身边发生,想到的却是“故园”花落,词意空灵跳脱。说“等闲孤负,一年芳意”,即是眼前花落,而这又因为“愁多怨极”所致。方有自悔之意,便又怨春色之对人草草,运笔圆转如此。后三句以一“算”字领起,再转折,仍归于人太多情,因而“憔悴”。上片虽已点出“故园”和春光易过等,但只是从花好花落事,抽象说愁;至下片,始具体说出烦愁的原因。
换头先说故乡旧事不堪回首。当年少壮不知愁,如今已是“星星”白发,故在池南时的欢愉生活“不堪重记”。“看花老眼,伤时清泪”八字,自然而极见功力;暗用杜甫诗意,令人浑然不觉。杜诗有“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等句,人所传诵。不怕花瘦,只愁人老,与上片结意同一机抒。“花瘦”二字,仍从“风雨”来。结尾“待繁红乱处”之“待”,不解作“等待”,而是“待要”、“欲于”的意思。“繁红乱”正“风雨”才过后的眼前景象。其时“繁红”虽已零“乱”而尚未落尽,正应抓住机会赏花,故盼能“留云借月”,以助我一时之行乐。然愁绪在心,又岂能畅怀,除非拼却一醉,借酒力暂时将烦恼驱散。叙来步步曲折,终不肯用一直笔。

张孝祥 六州歌头(长淮望断)

张孝祥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消凝①,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②,弦歌地,亦膻腥③。隔水毡乡④,落日牛羊下⑤,区脱纵横⑥。看名王宵猎⑦,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⑧,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干羽方怀远⑨,静烽燧⑩,且休兵。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⑪。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⑫。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注释】
①黯消凝:黯然消魂凝神。
②洙泗:洙水和泗水,流经山东曲阜,孔子曾在此聚徒讲学。春秋时注重礼乐,学堂常有弦歌声,故称“弦歌地”。
③膻腥:牛羊的腥臊气,此指被金兵所玷污。
④隔水毡乡:谓隔着淮河,北岸就是金国。毡乡,北方游牧民族居住地,因多住毡帐,故谓。
⑤“落日”句:《诗·王风·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下,下坡回栏。
⑥区脱:亦作“瓯脱”,读音同;汉时匈奴筑土室以守边,叫区脱,此指敌人哨所。
⑦名王:少数民族中的著名将帅。北方民族战前多以狩猎为军事演习,故高适《燕歌行》云:“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⑧埃蠹:尘封和虫蛀(指箭上的羽毛)。
⑨干羽:木盾和雉尾,舞者所执的道具。《尚书·大禹谟》记:虞舜“舞干羽于两阶”,有苗(古部族)来归顺。怀远:安抚边远的少数民族,使其归顺。此讽刺南宋不抗击金兵而与之议和。
⑩烽燧:夜举火叫烽,昼升烟叫燧,均用以报警。⑪若为情:何以为情,犹今语“怎么好意思”或“不难为情吗”。
⑫翠葆霓旌:将翠鸟羽毛结成伞形立于车盖上为装饰和五彩的旌旗,指皇帝的车驾。

【语译】站在南岸,向淮河极目远望,关塞埋没在莽苍苍的草木之中。道路上尘埃昏暗,挟霜的寒风猛烈,边境上寂然无声。我怆然地凝思伤神。回想当年发生的事,大概天注定宋王朝命该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的罢。现在,连洙水、泗水一带,孔子曾经讲过学,常常响起音乐和歌声的地方,也遭到金兵的野蛮玷污。只隔着一条河,对岸已成了游牧民族搭满毡帐的聚居地了。日落时,牛羊成群回栏,金兵所筑的土堡哨所遍地纵横。看到金兵的将领率部在夜间围猎,骑兵手执火把,将整条淮河都照亮了。胡笳和鼙鼓的阵阵悲鸣声,使人心惊。
我想那挂在腰间的羽箭和匣中的宝剑,因久置不用,都白白地被尘封、遭虫蛀了,结果又能干成什么事呢?时机容易丧失,胸怀徒然豪壮,一年又将过去,神京远不可到。当局正在用上古手执木盾和雉尾来跳舞的方法,藉口以礼乐安抚边远少数民族,想使全国也能自动感化归顺,因而边境上不见烽火,暂且停战休兵了。求和的使臣冠戴整齐,乘坐着马车,纷纷地往来奔驰不绝,怎么也不觉得难为情呢?听说中原沦陷区的百姓,常常向南眺望,盼着大宋皇帝的御驾能够到来。这一切使赶路经过这里的人,觉得有一股忠义和愤慨之气充满了胸膛,止不住的热泪如倾泻般地涌流。

【赏析】此词宋无名氏《朝野遗记》载云:“近张安国在建康留守席上赋一篇云:‘长淮望断……’;歌阕,魏公(张浚)为罢席而入。”很显然,所说“建康留守”就是张魏公张浚。张浚于高宗绍兴三十年(1161)十一月起,任建康府行宫留守,三十二年(1162),张孝祥到建康,秋冬间,赴建康留守张浚幕作客,在席上写了这首词。但因为后来张孝祥也兼领过建康留守,许多说词者都将“(张)在建康留守席上”这句话错误地理解为“(张)兼领建康留守时在宴客席上”,反宾为主,以至把词的作年推迟到张浚北伐,符离溃师之后的隆兴二年(1164)。这是不对的。因为“符离之溃”时,张孝祥尚在知平江府任上,次年他兼领建康留守后,已不可能与张浚同在建康。再说,此词明言金兵在淮河对岸(绍兴三十二年初,曾南侵至长江北岸的金兵因完颜亮被杀已退回至淮河以北),却无一语涉及“符离之溃”(符离即今安徽宿县北的符离集),所以,当从宛敏灏先生之说以定其创作年代。唯宛先生定绍兴三十二年之“初春”,尚与词中“岁将零”抵触,当改为是年秋冬方合。
上片写淮河成为边界,隔水国土沦为金兵占领区的形势。长淮本是平原,这里承“关塞”下一“平”字,又加“莽然”的形容词,见边境防备之空疏。“征尘暗”,即稼轩词所谓“落日胡尘未断”。“霜风劲”,点季节,也营造肃杀严峻气氛。“悄边声”,为边防疏闲和金宋暂时休兵再染一笔,同时引起无语出神“追想当年事”来。“当年事”,应指汴京失陷,宋室南迁的靖康之变。这是极为沉痛之事,也是宋王朝的奇耻大辱,但在高宗朝,又能追究谁的责任呢?不得已,只好说“殆天数,非人力”了。以下说到北中国大片土地遭金人蹂躏,渲染“膻腥”、“毡乡”、“牛羊”、“区脱”、“名王”、“宵猎”、“骑火”、“笳鼓”等本属北方游牧民族的风物习俗,突出地表现中原沦为异族的强烈印象和内心引起的巨大震动。
下片写自己抗金壮志无成,朝廷当局议和苟安,中原父老空望光复的悲愤心情。所述多非泛泛,如“时易失,心徒壮”六字,正合绍兴三十二年宋金双方情势。上年岁暮,金主完颜亮举兵南侵,直趋长江北岸,在向采石渡江时,被抗金名将虞允文督水师迎头痛击,狼狈败退,至扬州,又被哗变部下所杀,金兵无主,一片混乱;金国又内部争权,遂向宋廷求和。本来这正是南宋乘胜用兵、复土雪耻之大好时机,但高宗却急不可待地与金国议和,让侵略军在当年年初全部安全地撤回淮河以北。此后便不断遣各种使者去金国通候、议事、庆典、祝寿、交纳岁币银绢,备受屈辱。所谓“干羽方怀远”、“冠盖使,纷驰骛”,即是对这种现实的深刻揭露和讽刺。词以中原父老南望王师的急切期盼心情与南宋使者冠盖驰骛的热闹忙碌场面相对比,又用边境上烽燧不起、兵戈暂歇的不寻常的平静作为词人内心激荡、愤懑不平的反衬,都能收到极好的艺术效果。陈廷焯称其“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白雨斋词话》),确是说出了这首诗史式的爱国词的特点。

念奴娇(洞庭青草)

张孝祥
过洞庭
洞庭青草①,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②,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③,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④。短发萧骚襟袖冷⑤,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⑥,细斟北斗⑦,万象为宾客⑧。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⑨。
【注释】
①洞庭青草:青草湖在洞庭湖之南,二湖相通,总称洞庭湖。
②玉界琼田:形容月照湖水的皎洁。
③岭海:两广之地,因北靠五岭,南临大海,故称岭海。作者曾任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因罢官离开桂林。
④“孤光”二句:借在月光照耀下,肝胆晶莹洁白,说自己心地光明,襟怀磊落。
⑤萧骚:疏稀。
⑥挹:以器皿汲取,如《诗·小雅·大东》:“不可以挹酒浆。”西江:西来的长江。
⑦细斟北斗:将北斗星座当作舀酒的酒勺来取饮。《楚辞·九歌·东君》:“援北斗兮酌桂浆。”
⑧万象:宇宙间万物。
⑨“不知”句:对良辰美景的赞叹语。《诗·唐风·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又苏轼《念奴娇·中秋》词:“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

【语译】洞庭湖连着青草湖,正是中秋前夕,湖上再也见不到一丝风儿、一朵云彩。湖面如平铺着三万顷琼玉的田地,只漂浮着我的一叶小舟。明月将它的银辉分成天上与水中,银河也在湖上投下了它的倒影,无论是天空或水里都只见一片空明澄澈。我愉快地领略着这奇异的境界,其妙处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向你表述。
于是我想到曾在岭外海滨的广西度过了一年,那时,孤月照我襟怀,我的一腔肝胆都像冰雪那样洁白透明。如今鬓发短而疏稀,衣衫冷而单薄,却安稳地行舟于这浩渺无际的水面上。我要把西来的长江水都舀来当酒,用北斗星座作为酒器来细斟慢酌,让宇宙间的万物都充当我的客人。我一边拍打船舷,一边独自长啸,也不知今夜是怎样的夜晚。

【赏析】乾道元年(1165),张孝祥出知静江府(今广西桂林),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次年(1166)六月,因遭谗落职,北归途中,经过洞庭湖时,已是近中秋的夜晚,他将泛舟洞庭之所见所感,写成了此词。
上片写近中秋夜明月照在洞庭湖上的景象。星月映湖,水天一色,上下交辉,一片空明。“玉界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其意境颇似苏轼《前赤壁赋》之“驾一叶之扁舟,凌万顷之茫然”。作者身临这大自然的奇妙境界,惊讶之余,不禁“怡然心会”,精神上获得了一种涤净尘俗污垢,泯灭心头得失而得以超脱解放的感受。“妙处难与君说”,在这里以虚笔作赞叹语,最是灵活。
下片结合湖光月色,咏怀抒情。逸兴遐思,自然而出,无一字拘板黏泥。“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九字,竟能不脱景物而说出“岭海经年”的遭遇,并一洗谗言,十分自负地表明自己心地操行的清纯洁白。“短发”二句,也将遭际的不幸与内心的泰然结合在一起,大有“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的意味。“尽挹”三句,更运用浪漫的夸张的手法,化江水为美酒,执北斗以细斟,让天地间的万物都来充当入席的宾客,而自己则是这次大自然中最最盛大宴会的主人。想像之奇特,境界之阔大,将李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意境又发展了一步,充分表现了作者的坦荡胸怀和豪迈气概。歇拍两句,狂放飘逸,已入物我两忘之境,足以与东坡词争胜。

韩元吉 六州歌头(东风着意)

韩元吉
桃花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①,玉勒争嘶。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绣户曾窥,恨依依。
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消瘦损,凭谁问?只花知,泪空垂。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②,往事难追。
【注释】
①跋马:驰马。
②武陵溪:陶潜《桃花源记》记武陵渔人缘溪行,逢桃花林,发现世外桃源故事,用其事。

【语译】东风有心,先上了小桃的枝头,让它绽露出花朵来。这花儿似红粉佳人般的细腻,娇艳得好比醉酒的脸颊,它倚着朱红色的门站立着。记得当年,桃花曾隐隐地映着她刚刚化好妆的面庞,临近水边的岸上,春天已将过半,云和日暖,转过斜桥,便是夹城西头。那里,莎草平铺柔软,我驰马来到种植着垂柳的渡口,套着玉勒的马儿不断地嘶鸣。我认出她来,只见她收敛笑容,微蹙双眉,羞赧地飞红了双颊,仿佛抹上了一层胭脂。我也曾窥见她在绣房之中,因不得与她亲近而恨恨不已。
重来我俩曾手拉手度过愉快时光的地方,已是香气如雾,落红随着脚步,我怨恨寻春已太迟了。我日见消瘦,又能仗谁来过问呢?眼泪也只是白流。从前堂前的燕子,又在烟雨中双双飞来。原是人老了,春天倒是永远美好的,我梦到了佳期。
像前番到过玄都观的刘禹锡重游故地,这里也曾有过多少风流繁华的回忆啊!花也该为此而悲哀了罢!如今只见茫茫一片暮霭,我这个想重返桃源的人,怅然地望着武陵溪而迷了方向,往事一去,再也难以追寻了。

【赏析】词题为《桃花》,实藉咏桃花写相思怀人。其特点是常以花拟人,又人不离花,将花与人结合在一起来写。
上片先叙春风着意于桃枝,令其花发。接着“红粉腻”九字,便以倚门少女相比拟。然后以“记年时”带出人来。用“人面桃花相映红”意。“临水岸”至“玉勒争嘶”八句,说当日游踪,是桃花生长处,也是与恋人相见处。“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写少女与情人初会情态,娇怯羞赧,但见双颊泛红,如抹上一层胭脂。此正暗示常言俗语所说的“两瓣桃花上脸来”。“凝笑”即“敛笑”,是王筠诗“敛笑动微颦”之意,故与“蛾眉”相连,是写女子轻嗔微颦之羞态,亦即所谓“脸薄”。曾见有人将这两句断为三句,作“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脂”(见《宋词三百首笺注》及浙江古籍出版社《唐诗宋词元曲三百首》),于词格不合,也误解了词意,不可从。末了说虽曾于绣户窥见其人,而终因不得相亲近为恨。
下片写相思之怨。换头即写重寻旧梦,而将两情相得、心愿已遂之事略过,只从“共携手”三字补明;而眼前唯见“香如雾,红随步”,落花遍地景象而已,故有“怨春迟”之语,然又不明说。至“消瘦损,凭谁问”等句,方知是事过境迁之后的回想。“只花知”,是无人知,也含命薄如桃花意。堂前双燕,用作反衬。往事如烟,佳期只可梦中寻求。对恋人而自称“前度刘郎”,正是将人与花合一,故重寻“风流地”,略去人伤情而但言“花也应悲”。末用《桃花源记》事,又双关人与花,抒惘然惆怅之情也恰到好处。

好事近(凝碧旧池头)

韩元吉
汴京赐宴,闻教坊乐,有感①
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②。多少梨园声在③,总不堪华发。
杏花无处避春愁,也傍野烟发④。惟有御沟声断,似知人呜咽。
【注释】
①汴京赐宴:《金史·交聘表》云:“大定十三年(1173)三月癸巳朔,宋遣试礼部尚书韩元吉、利州观察使郑兴裔等贺万春节。”《绝妙好词笺》:“按宋孝宗乾道九年为金世宗大定十三年,南涧汴京赐宴之词,当是此时作。”
②“凝碧”二句:唐时,凝碧池在洛阳禁苑内,安禄山陷两京,宴其群臣于凝碧池。时王维被叛军拘于长安菩提寺,闻其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云:“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③梨园:宫廷中教习演剧的地方;唐明皇选坐部伎三百人,教于梨园,号皇帝梨园弟子。白居易《长恨歌》:“梨园弟子白发新。”
④野烟:与平时炊烟不同,因战乱引起的烟火。出前引王维诗。

【语译】在沦于金人之手的汴京闻乐,就像唐天宝末陷贼的官员,身处凝碧池头,一听到为叛军演奏的管弦声,便禁不住心中凄怆悲切。这曲子中有多少当年宫廷乐师的声音在啊!教我这白头人又如何能忍受呢!
杏花找不到可以让它躲避春来烦愁的地方,也就只好在这弥漫着战乱烟尘的环境中开放了。只有那条流经皇宫的御沟里的水,发出时断时续的声音,它好像知道我心底里正在呜咽。

【赏析】乾道九年(1173),韩元吉作为南宋的使节前往金国,在敌占的汴京参加了全国为他举行的招待宴会,词即写宴席上所感。
韩元吉在席上“闻教坊乐”,这让他想起了历史上“安史之乱”中的一段故事:天宝末,安禄山叛军陷两京,于洛阳宫禁的凝碧池头大宴群臣,命奏乐,梨园弟子举声便一时泪下。乐工雷海清掷琴于地,西向恸哭,被逆贼肢解于试马殿。当时,不及扈从而被叛军拘禁于长安的王维,闻此事,大为感动,私下写了一首诗给予他同时被拘的友人裴迪(诗见注释②),乱平后,唐肃宗因这首诗而免了王维的罪。韩元吉感到眼前的情景,与当年颇相似,所以词中也多用王维那首诗的诗意和语词。
上片用“凝碧池头奏管弦”事以申“教坊闻乐”题意。“不堪华发”,既说听乐者自己,又兼梨园奏乐者,白居易《长恨歌》所谓“梨园弟子白发新”也。凝碧池事发生在秋天,王维诗有“秋槐叶落空宫里”语;此是春天,故写杏花傍野烟而发,“野烟”二字,也用王维“万户伤心生野烟”诗语。又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自注:“时未收长安。”)诗云:“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韩词与之同一蹊径。而加“无处避春愁”五字,使杏花亦如人之有情。“御沟”乃流经皇宫之河水,是王室悲欢变迁的见证者,神京陷落,二帝北掳,都曾“目睹”,当年珠翠笙歌之都,今为异族膻腥之地,能不为之而悲伤。古乐府:“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作者听御沟之水;亦如闻呜咽声,然又偏不说水声呜咽,而说沟水“似知人呜咽”,是透过一层,说到本题,有一击两鸣之妙。

袁去华 瑞鹤仙(郊原初过雨)

袁去华
郊原初过雨,见败叶零乱①,风定犹舞。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媚妩。来时旧路,尚严花、娇黄半吐。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
无语。邮亭深静,下马还寻,旧曾题处。无聊倦旅,伤离恨,最愁苦。纵收香藏镜②,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
【注释】
①败叶:一作“数叶”。
②收香藏镜:珍藏情人馈赠之物,表示对爱情的忠贞。参见周邦彦《风流子》“韩香”注。南朝陈亡后,驸马徐德言与妻乐昌公主各执半镜离散,后得以破镜重圆。见孟棨《本事诗》。

【语译】郊外的原野上刚下过一场雨,看到枯败的叶子散乱一地,虽然风停下来了,但落叶还在空中飘舞。斜阳挂在密密的树林上,映照着远山,犹如多愁的人蹙着浅浅的黛眉,显得十分妩媚。那时来这儿,路上还看见严石间半开着娇艳的黄色山花。到现在就只有路边的溪水,好像见到人还认识似的。
我默默无语,旅客的馆舍显得深邃而寂静。我下了马,还去寻找当年在墙壁上题过诗词的地方。旅途无聊而疲倦,为离别的憾恨而感伤,是最痛苦的了。纵然我珍藏起恋人所私赠的异香或半镜而苦苦期待,将来能重新再到她那儿,也不知那位桃花般面容的姑娘是否还在。我思念着那深沉的小楼阁和幽静的窗户,有时就在梦中去往那儿。

【赏析】
这是一首“伤离恨”的词。
上片写郊原秋景,是旅途所见,也是引发离恨的环境。描绘雨后败叶飘零景象相当生动。古诗有“风定花犹落”句,“风定犹舞”是由此变化出来的,从中暗寓行路人的身世、遭遇和感触。“浓愁浅黛”,从“(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西京杂记》)想来,不过是反过来说的,山色如黛眉,则青山与人同在“媚妩”之列;同时因以眉作比,引出“浓愁”来。下接二句非实景,是回忆中上次经此“旧路”时所见:严花吐黄,知是春天,写实之中插入虚景,便不板。然后再回到“而今”来,用“唯有”,知严花与溪水从前“来时”都曾见过,如今一无一有,或已经改变了,或依然如故,借景物写感触而不说破说尽,最妙。
下片直抒离恨。换头“无语”二字一顿,沉着。旅舍“深静”,寂寞之感在马。下马寻旧题,加深了重到的感慨。寻旧题实则是寻旧梦的一种表现,壁上之旧题尚可寻,而昔时之欢乐事已如春梦,了无痕迹。故下接“伤离恨,最愁苦”等语,明点主题。“纵收香”三句写内心对未来之事难料的忧虑和悲观的预测,为“最愁苦”进一步申述了理由。这里用“收香藏镜”和“人面桃花”等故事,都十分恰当。其恋人之居处“小阁幽窗”,至最后方点出,用“有时梦去”。四字一结,是写自己无可奈何的情状。

袁去华 剑器近(夜来雨)

袁去华
夜来雨,赖倩得、东风吹住。海棠正妖娆处,且留取。
悄庭户,试细听、莺啼燕语。分明共人愁绪,怕春去。
佳树,翠阴初转午。重帘未卷,乍睡起,寂寞看风絮。偷弹清泪寄烟波,见江头故人,为言憔悴如许。彩笺无数,去却寒暄①,到了浑无定据②。断肠落日千山暮。
【注释】
①寒暄:冷暖,问寒问暖的客套话。
②到了:到底,毕竟。

【语译】夜晚下的雨,全仗着东风劲吹,才停歇了下来。海棠花正开得艳丽的地方,我且停留一会。
庭院静寂,我试着细听那莺啼燕语的声音,分明也怀着跟人一样的愁绪,害怕春天逝去。
枝叶茂盛的大树,苍翠的阴翳已开始转过正午的位置了,重重的帘幕还不曾卷起,我昼眠刚刚起来,寂寞无聊地看着被风吹起的柳絮。我将眼泪偷偷弹入江中,托付给烟波,让它在江头见到我那位朋友时告诉他,我已因相思而憔悴到如此地步了。他捎来的彩色信笺倒不少,可是除去那些寒暄的套话,毕竟连一句确定的话也没有。我伤心极了,看红日西沉,千山已是一片苍然暮色。

【赏析】此词也写伤离,只是与上一首调换了角度,前词是行旅之人思念居者,从男方写;此则是居者思念行人,从女方写。
上片写庭户春景,是居者所见所闻所感。雨后初晴,海棠妖娆,春光正好,不妨留赏片时;然庭户悄然,但闻莺啼燕语而已。“愁绪”之来,似乎不知不觉,其实先已暗暗布置,花虽好而人不圆,在“悄庭户”三字中透出。“试细听”,是说心想知道禽声的用意何在,正符合百无聊赖者的心态,结果自然是把自己的情绪加给了莺燕,说鸟儿也“怕春去”。
下片写别离之恨,在时间上有个推移,是午后至傍晚,故换头先从树荫“转午”说起。“重帘未卷”而昼眠,见其人之恹恹倦态,起床以后又闲看风中柳絮,更写出她精神上的寂寞无聊;而“风絮”又能引起命运无常、风流易散的联想。“偷弹清泪寄烟波”,是正面写离恨,同时交待了“故人”在此之前是顺着江水离去的。寄泪烟波,托江水带话,是痴情语,正藉此表现内心情绪的激动。不说音书不见,而说“彩笺无数”,出人意表,叙来有波澜,然后再折回说信中只是些“寒暄”套语,并无一句可作依据的确定的话。这可以指归期、佳期、终身事等等。男的是否薄情郎或者别有为难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表现了女子的急切的相思情怀。末以景语作结,出“断肠”二字,情景可思可悯。

安公子(弱柳千丝缕)

袁去华
弱柳千丝缕,嫩黄匀遍鸦啼处。寒入罗衣春尚浅,过一番风雨。问燕子来时,绿水桥边路,曾画楼、见个人人否①?料静掩云窗,尘满哀弦危柱。
庾信愁如许②,为谁都着眉端聚③?独立东风弹泪眼,寄烟波东去。念永昼春闲,人倦如何度?闲傍枕、百啭黄鹂语。唤觉来厌厌,残照依然花坞。
【注释】
①人人:对亲爱的人(通常是恋人)的称呼。
②“庾信”句:庾信作有《愁赋》,全文今不传,唯留“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等十数句。见叶廷珪《海录碎事·圣贤人事部》引。
③为谁:为什么。

【语译】柔弱的杨柳垂下千丝万缕,在一片嫩黄色均匀覆盖的地方,有乌鸦在叫。寒气侵入罗衣,春天尚早,一场风雨刚刚过去。我问燕子,你来的时候,经过绿水桥边的路旁,可曾见到画楼上我那亲爱的人儿?料想她高处的窗子静静地关闭着,那弹出过哀怨曲调的琴瑟也都积满了灰尘。
平生坎坷的庾信,曾经有过多少愁恨啊!为什么都聚集在我的眉际呢?我独自站立在东风里,向江水挥洒眼泪,让烟波寄托我的愁思向东流去。想想白昼漫长,春日无聊,精神倦怠,竟不知如何度过才好。我闲靠在枕头上,窗外黄鹂鸟在宛转地说个不停。这啼声将我吵醒时,我还是懒洋洋的,将要西落的太阳还依旧照在花坞上。

【赏析】
此词与前两首离别相思词的题材与风格,都有某些相似;词用庾信自比,自是从男性角度来写的。
发端写“弱柳”,除藉此表明早春季节外,也是通过景物来暗示内心的无限柔情。“嫩黄匀遍鸦啼处”一句,见作者善于遣词造句;“匀遍”二字,紧切“千丝缕”。“寒入”二句,若颠倒前后顺序,便更易理解。因一番风雨经过,骤觉寒侵衣衫,从而想到春天尚早。写早春寒意,也不纯粹是为了说明季节气候,仍是为表现寂寥的处境和心境而设。“问燕子”三句,说到正题上来了,知词为思念恋人而作,而那个人原是居住在“绿水桥边”的“画楼”中的。燕子当然不会回答见过与否。其实他也并不需要回答,因为答案自己是知道的:那里早已是人去楼空了。“料”字以下,是想像中的虚景:高处的窗子静静地关闭着,室内的琴瑟已积满了灰尘。从下片中知道,恋人是“东去”了。这番料想,又表明这画楼是他到过的,而且还在那里听过她“哀弦危柱”的弹奏,曾共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说到愁而自比庾信,不但因为庾信曾经专门写过一篇《愁赋》,擅长言愁,其遭遇坎坷,平生萧索,对南宋初的文人来说,也更容易理解。说不定恋人的别去,还与离乱的时势有关呢。千愁万恨都聚于眉端,也就是都积在心头;因不堪精神重负,故有“为谁”(为何)之问。“独立”二句,又是词意的正面。自己孤身独处,因伤离而弹泪江上,所思却在顺“烟波东去”的远方。后半则全写因孤居而终日无聊,不能振作的精神状态。先用问句,说自己已“倦”于如此生活,为日长难度而发愁;然后具体描述如何消磨时光的。用“百啭黄鹂语”作“闲傍枕”而昼眠的反衬;用“残照依然花坞”以应“永昼春闲”,同时渲染“觉来厌厌”的情态。

作者(Author)

张元幹(1091—1160以后)字仲宗,号芦川居士,又号真隐山人,长乐(今属福建)人。徽宗时为太学上舍生。靖康元年(1126)李纲为亲征行营使抗金,元幹为其属官,官至将作监丞。秦桧当政,致仕家居。绍兴中胡铨主张抗金,为秦桧贬谪,元幹以词送之,遂获罪,被除名为民。词多慷慨豪迈之作。有《芦川归来集》。
叶梦得(1077—1184)字少蕴,号石林居士,原籍吴县(今江苏苏州),迁居乌程(今浙江吴兴)已四世。哲宗绍圣四年(1097)进士,徽宗朝,累官龙图阁直学士。高宗朝,任江东安抚制置大使,兼知建康府,行宫留守,积极致力于防务及军饷供应,主张抗金。晚年退居湖州弁山,卒赠检校少保。他在所著《石林诗话》中对苏轼颇有微词,但词作风格却接近苏轼,间有感怀时事之作。有《石林词》一卷。
汪藻(1079—1154)字彦章,饶州德兴(今属江西)人。徽宗崇宁五年(1106)进士,高宗朝,累官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出知湖州、徽州、宣州。以曾为蔡京、王黼门客,夺职,贬居永州卒。词在当时,人多传诵,惜后世留传甚少。
《彊村丛书》辑有《浮溪词》,仅三首。
刘一止(1079—1160)字行简,湖州归安(今浙江吴兴)人。徽宗宣和三年(1121)进士。绍兴初,召试,除秘书省校书郎,历给事中,进敷文阁待制,致仕。有《苕溪乐章》一卷,以《喜迁莺·晓行》最有名,当时盛称于京师,人以“刘晓行”称之。
韩疁(生卒年不详)字子耕,号萧闲,有《萧闲词》一卷,已佚,近人赵万里辑得四首。
李邴(1085—1146)字汉老,号云龛居士,济州任城(今山东济宁)人。徽宗崇宁五年(1106)进士,累官翰林学士。绍兴初,拜参知政事、资政殿学士,寓泉州,卒谥文敏。南宋王应麟《小学绀珠》称李邴、汪藻、楼钥为“南渡三词人”,王灼《碧鸡漫志》评价其词“富丽而韵平平”。有《云龛草堂集》,不传。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居士,祖籍京兆(今陕西西安),唐时避乱入蜀,至其曾祖徙居洛阳(今属河南)。徽宗政和三年(1113)登太学上舍甲第,授文林郎、开德府教授,擢太学博士、著作佐郎。南渡后,历官兵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礼部侍郎、参知政事,以疾辞归,卒于湖州。其主要文学成就在诗歌方面,为江西诗派主将之一,词虽不多,但语意超绝。有《简斋诗集》,附《无住词》十八首。
蔡伸(1088—1156)字伸道,号友古居士,莆田(今属福建)人。蔡襄之孙。徽宗政和五年(1115)进士,宣和中,辟太学博士,历知滁州、徐州、德安府、和州,官至左中大夫。有《友古词》一卷。
周紫芝(1082—1155)字少隐,号竹坡居士,宣城(今属安徽)人。高宗绍兴十二年(1142)登第,历官枢密院编修官、出知兴国军。晚年奉祠居庐山。词风清丽婉曲。有《太仓稊米集》、《竹坡诗话》、《竹坡词》(三卷)。
李甲(生卒年不详)字景元,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约与苏轼同时。
《宋诗纪事补遗》卷三十一有李景元,元符(1095—1098)中为武康令,或系一人。画家,工山水花鸟。小令亦有闻于时。近人刘毓盘辑得词十四首,其中《忆王孙》四首乃误收李重元作。
李重元(生卒年不详)生平不详,约宋徽宗宣和前后在世,工词。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录其《忆王孙》词四首。
万俟咏(生卒年不详)字雅言,自号大梁词隐,哲宗元祐间以诗赋驰名,因屡试不第,绝意仕进,以诗酒自娱。每出新作,一夜之间便传遍京城。徽宗政和初召试补官,授大晟府制撰。高宗绍兴五年补下州文学。精通音律,应制之作较多。王灼《碧鸡漫志》称他与沈唐、李甲、孙夷、孙榘叔侄、晁元礼等六人词“源流从柳氏(永)来”,而“就中雅言又绝出”。有《大声集》五卷,失传已久,近人刘毓盘、赵万里各有辑本。
徐伸(生卒年不详)字干臣,三衢(今属浙江)人。政和初,以知音律为太常典乐,出知常州。有《青山乐府》,今不传。
田为(生卒年不详)字不伐。徽宗政和末,充大晟府典乐。宣和元年(1119)罢典乐,为大晟府乐令。工乐府,擅琵琶。有近人赵万里辑《呕集》。
曹组(生卒年不详)字元宠,颍昌(今河南许昌)人。徽宗宣和三年(1121)进士。召试中书,仍给事殿中,以阁门宣赞舍人为睿思殿应制。因属近侍弄臣一类,故其词作多滑稽梯突,别成一调。天资敏捷,偶有清新脱俗之作。有《箕颍集》,久佚,近人刘毓盘、赵万里各有辑本。
李玉北宋末人,生平事迹失载。词仅一首,或题为潘汾作,见《阳春白雪》卷一。
廖世美北宋末人,生平事迹失载。吕滨老(生卒年不详)一作渭老,字圣求,秀州(今浙江嘉兴)人。宣和、
靖康年间大臣,有《圣求词》一卷。
鲁逸仲《兰畹曲会》作者自称鲁逸仲,实乃孔夷化名。夷字方平,自号滍皋渔父,汝州龙兴(今河南宝丰)人。孔子四十七代孙。元祐中隐士,与侄孔榘(字处度)齐名。与李荐为诗酒侣,刘攽、韩维之畏友。《花庵词选》录有词三首。
岳飞(1103—1142)字鹏举,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宣和四年(1122)应募从军,隶属名将宗泽,累立战功。南渡后,历官少保、河南北诸路招讨使,屡败金兵。进枢密副使,封武昌郡开国公。因力主抗金,不附和议,被秦桧以“莫须有”罪名杀害。孝宗时追谥武穆,宁宗时又追封鄂王,改谥忠武。后人辑有《岳忠武王文集》,词除《小重山》一首外,其《满江红》词,近人夏承焘著文辨其为后人所拟托。
张抡(生卒年不详)字材甫,号莲社居士,南渡故老。孝宗淳熙五年(1178),为宁武军承宣使,知阁门事,兼客省四方馆事。毛晋《莲社词跋》称:“材甫好填词应制,极其华艳;每进一词,上即命宫人以丝竹写之。尝同曾觌、吴琚辈进《柳梢青》诸阕,上极欣赏,赐赍甚渥。”有《莲社词》一卷。
程垓(生卒年不详)字正伯,号书舟,眉山(今属四川)人。他是苏轼中表兄弟程正辅之孙,约孝宗、光宗时在世。词风委婉绵丽。有《书舟词》。
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人。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廷试第一。孝宗朝,累迁中书舍人、直学士院,领建康留守。徙荆南湖北路安抚使,进显谟阁直学士致仕。其词“声律宏迈,音节振拔,气雄而调雅”(查礼语),风格豪放,开南宋爱国壮词之先。有《于湖词》(又名
《于湖居士乐府》、《于湖先生长短句》)。
韩元吉(1118—1187)字无咎,号南涧翁,许昌(今属河南)人,一说雍丘(今河南开封)人,南渡后寓居信州(今江西上饶)。隆兴间官吏部尚书,出守婺州、建宁,封颍川郡公。与张孝祥、范成大、陆游、辛弃疾等常以词唱和,词风亦与辛弃疾等相近。有《南涧诗余》一卷。
袁去华(生卒年不详)字宣卿,奉新(今属江西)人,高宗绍兴十五年(1145)进士。曾任善化、石首知县。有《宣卿词》一卷。


文章作者: Davis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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