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三百首--卷六


陆淞 瑞鹤仙(脸霞红印枕)

陆淞
脸霞红印枕,睡觉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间麝煤冷①,但眉峰压翠,泪珠弹粉。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恨无人说与,相思近日,带围宽尽。
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阳台路迥②,云雨梦,便无准。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注释】
①麝煤:制墨的原料,因作为墨的代称。此指屏间的字画。
②阳台:指男女欢会之所。参见晏幾道《木兰花》“朝云”注。

【语译】脸颊上仍留着绯红色的枕痕,午睡醒来,头上的花冠还没有整理。屏风上的字画显得冷清清的。我只是低垂着紧锁的双眉,粉脸上的泪珠儿扑簌簌地往下掉。画堂幽深,白昼漫长。燕子交错地飞翔,往来于被风吹动的帘幕间和露天的井台上。真恨没有人说给他听,因为苦苦地相思,我腰围间的衣带已宽得不能再宽了。
我重新细细回想,残灯照在红色的幌子上,淡淡的月光映着纱窗,是那时候的情景。如今通往欢会的阳台之路已经遥远,云雨之梦,便说不准了。等到他回来时,我要先指着那花枝梢头教他看,再把心里所想到的细细问他。问他等闲磋跎了青春岁月,怎么心里还能不当一回事。

【赏析】此词当时曾广为传诵,以至好事者编造出词的本事来。宋人陈鹄《耆旧续闻》谓陆淞居会稽,曾参与骚人墨士之宴,“士有侍姬盼盼者,色艺殊绝,公每属意焉。一日宴客,偶睡,不预捧觞之列。陆因问之,士即呼至,其枕痕犹在脸。公为赋《瑞鹤仙》,有‘脸霞红印枕’之句,一时盛传,逮今为雅唱。后盼盼亦归陆氏。”然细读全词,知内容与所述毫不相干。故王闿运斥之云:“小说造为咏歌姬睡起之词,不顾文理。本事之附会,大要如此。”(《湘绮楼词选》)其实,除去可能借情词形式寄托有政治感慨外,它仍然只是一首女子怀人的相思词,而且写得相当活泼清新。
词从写女子睡起情态开始。春日无聊,闺阁昼眠,一觉醒来,其恹恹倦怠情态自可想见。“枕痕着脸未全消”,在词中便写作“脸霞红印枕”五字,突出女子之脸颊绯红似霞,形象生动。冠儿不整,写困慵无心神情,或取意于《长恨歌》“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麝煤”,墨之代称,此指“屏间”字画,字画再好再美,都不能给人丝毫温暖的感觉,而只会反衬出氛围的冷清,故着一“冷”字。写女子因愁思而低眉垂泪,用“眉峰压翠,泪珠弹粉”八字形容,丽辞骈句,如六朝小赋。“堂深昼永”,正面说环境空寂,长日难挨;“燕交飞”,又让孤居者触景生情,自怜人不如鸟。“恨无人”句,明点相思怀人主题,亦古诗“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宽”意。
换头以“重省”二字领起,一提往事,但又不说何事,只写景物,只说“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语极含蓄,然其意并不难领会,因为接着“阳台路迥”等语已说得十分明白了。云雨巫山之会,当年倒确曾经历过,只是到如今才真成“无准”的“梦”了。贺裳云:“‘待归来’下,迷离婉妮。”(《皱水轩词筌》)的确,末段写女子的内心活动最为精彩。她想像情人有朝一日归来,自己将如何对待他。“先指花梢教看”,毫无疑问,枝梢上花已凋谢,而他原先说得好好的,回来与她一道赏花,相伴游春。然后再“细问”“心期”——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有没有她。为什么“因循”拖延,“过了青春”,心里还那么泰然。这几句通过举动、言语来表现女子心态和个性的话,把人物写活了。其妙处自不待多言。
张炎《词源》中首先疑此词有寄托,他说:“陆雪溪《瑞鹤仙》、辛稼轩《祝英台近》,背景中带情,而存骚雅。故其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州之泪,一寓于词。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之遗意。”说得比较灵活。沈际飞也重复了张炎的意思。至清末董毅更直认其为“刺时之言”(《续词选》),意思是借情词讽刺时事,大概不外乎志士苦思复土,朝廷因循苟安,以至错失良时。我们不能必其定有,但似乎也不宜轻率地视其为穿凿解词。

卜算子(驿外断桥边)

陆游
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①。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注释】
①无主:不属于谁;没有人过问。

【语译】在驿站外,断桥边,梅花寂寞地开放,无人过问。已到黄昏时分,它正独自发愁,谁料又横遭风雨的摧残。
它并不想苦苦地与百花争奇斗妍,抢先占得春光,也任凭它们的妒忌。它凋谢了,飘落在地上成了泥土,又被车轮碾作了灰尘,只有那股清香还和原来一样。

【赏析】陆游平生喜爱梅花,梅花傲雪斗霜,不畏艰难的品格,尤为其所推重。他写的梅花诗词很多,各具特色,这首咏梅词便是很有代表性的一首;他寄情托志,藉梅花来道出自己的遭遇、志趣和操守。
开头两句写梅花在驿站外的断桥边上,孤零零地开着,无人过问。这是感叹梅花虽天生丽质,却寂寞无闻,而又所处非地;“驿外”“桥边”,不仅烘托了环境的荒凉,还早为结尾一“碾”字伏线。接着两句再加深一层渲染,到了黄昏时分,已独自生愁,谁料又遭一场风雨的摧残,更显示梅花所遇非时。这样,词从两个角度突出梅花生长环境的恶劣和遭遇的不幸。句句写梅花,却字字反映陆游自己的生活感受。陆游在南宋是坚决的主战派,在当时备受猜忌、排挤和打击;曾被罢官,长期隐居家乡山阴,和那梅花一样,被投闲置散,无所用世。光阴虚度,英雄落寞,一腔悲愤,万千感慨,借吟咏梅花的遭遇而叙出。
上阕既写梅花的处境,下阕转为抒发它的志趣情操。梅花盛开于冰封雪飘的季节,不像桃李那样须待迟迟春日、熙熙和风送暖,然后才开。诗人抓住梅花早于群芳这一特点,拟人化地说,它并不想在春天里与百花争奇斗妍,也任凭百花嫉妒它暗香疏影的绝世风姿和高格调。借花述志,说自己无意于在官场上追名逐利,争权邀宠,只想为朝廷抗金复土,出谋献策,但却受到一些主和的、保守的以及妒贤忌才者的排挤打击。诗人虽屡遭弹劾黜降,被置闲冷落,却能如野鹤闲云,清贫度日,并不向人求援乞怜,个人的荣辱得失不系于怀。
词的末尾,把对梅花坚贞品格的歌颂,推向了高潮。梅花飘零落地,即使被驿外过往的车马碾成碎片,变成灰尘,但其芳香依然留存,尘土间也会飘浮着一股梅花的清香。陆游一生所抱定的爱国志向和政治节操,并没有因为受到迫害而有一丝更改,反老而弥坚。在这里“零落成泥碾作尘”一句,与发端遥相呼应,所以叙来毫不突兀,读起来却能见出诗人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和悲壮气氛。
词虽然有一些自悼自伤的低沉情调和孤芳自赏的清高意味,但置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是不能苛求诗人的。诗人有两句历来传诵的诗说:“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与此词可谓出于同一机抒。它揭示了那种社会政治制度下,报国无门、英雄末路的时代悲剧。仅此一点本身,就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陈亮 水龙吟(闹花深处楼台)

陈亮
春恨
闹花深处楼台①,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②,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③,翠绡封泪④,几多幽怨?正消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注释】
①闹花:繁花。
②斗草:宗懔《荆楚岁时记》:“竞采百药,谓百草以蠲除毒气,故世有斗草之戏。”
③罗绶分香:以香罗带赠别。
④翠绡封泪:用翠丝巾帕裹着眼泪寄给情人。出《丽情集》,参见周邦彦《浪淘沙慢》“江泪”注。

【语译】在繁茂花丛的深处,有座楼台,绣着画的帘幕卷起一半,东风柔软地吹拂着。
春天回到了绿色的田间小路上,平铺的莎草刚长出嫩芽,杨柳垂下了浅色的金线。
春天迟迟的阳光催促着花儿开放,淡淡的云彩使雨停歇了下来,正是轻寒微暖的好天气。我恨这花木芬芳绚丽的世界,游人们还不及赏玩,统统都交给了黄莺和燕子。
我寂寞地靠在高处的栏杆旁,心里想念着远方,在南楼上,听到空中传来一声北归大雁的叫声。姑娘们拔金钗作斗草的游戏;年轻人用青丝绳系马冶游,种种乐事都很快地风流云散了。于是香罗带赠给所爱作分别的留念,绿丝巾裹着红泪寄给远方情人,其间有多少深深的难言的怨恨啊!我正黯然悲伤,又在轻轻的烟雾、淡淡的月光中,听到杜鹃鸟在断断续续地叫“不如归去”。

【赏析】这首词乍看与通常的惜春、怀远词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如果想到陈亮是一位才气超迈、爱国的豪侠奇士,再想到叶适所说:“同甫长短句四卷,每一章成,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予所谓微言,多此类也。’”以及毛晋跋其词集的话:“《龙川词》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欤?”那么,也许会透过这首在龙川词中并不多的婉约风格的作品的表面,而看到其更深层次的政治内涵。
我们并不赞成逐字逐句地去谈“微言”,这讥刺什么,那影射什么,一一坐实,那样,当然易流于穿凿。但从总体上说,此词有政治寄托是无疑的,某些写法象征性也比较明显。比如上片写春光妩媚,先置一“闹花深处楼台,画帘半卷东风软”的处所,便显示出富贵繁华景象。在南宋人的想像中,沦于敌手之前的汴京和北宋时代,总是美好的,令人留恋的。所以有今已不属我有的憾恨。刘熙载云:“同甫《水龙吟》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言近指远,直有宗留守(宗泽)大呼渡河之意。”(《艺概》)就是作如此理解的。
黄蓼园释此词之寄托,不免过于落实,不可都从。但对换头“寂寞凭高念远”句的理解,倒是对的。他说:“‘念远’者,念中原也。”(《蓼园词选》)春日,南来的大雁北归,而人却只能北望中原徒兴悲感而已。说到往昔的繁荣欢乐“风流云散”时,写“金钗斗草,青丝勒马”,是举京华旧事,当年的社会民风习俗,非个人的风流韵事甚明。一旦国破,则有几多亲朋故友、骨肉情人的离散,地分南北,人盼音书,别泪遥寄,幽怨无穷。叙来仍颇有概括性。作者之“消魂”也正为此。末了以“不如归去”的“子规声”作结,正反衬了中原失土未能收复的悲愤心情。

范成大 忆秦娥(楼阴缺)

范成大
楼阴缺,栏杆影卧东厢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①,罗帏暗淡灯花结。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注释】
①金虬:铜龙。虬,无角龙。计时的漏壶下端制成铜龙,水自龙口慢慢滴出,看壶中水面刻度以知时间。

【语译】楼阴缺处,栏杆的影子静静地躺在东厢房前,空中皓月一轮。月儿照东厢,满天露冷风清,杏花洁白如雪。
隔着烟雾,听催促时光的漏壶下,铜龙滴水,声如哽咽。厢房里帷幕昏暗,灯儿结了花。灯儿结了花,我只做了一会儿春梦,便游遍了辽阔的江南。

【赏析】
《忆秦娥》又名《秦楼月》,在范成大集中,共有五首,内容都写春闺怀远,构成了组词;此其四,表现春夜情思。
上片写楼外月色夜景。楼阴缺处,月光向东厢投下了栏杆的影子。影向东,则月偏西;月偏西,则夜已深。“东厢月”三字,按词牌格式规定,须重出。后出三字属下句,则浩然风露,似雪杏花,尽被包容在这月光下的银色世界里。“杏花”,为点季节,也是春夜外景迷人画面的主体,青春寂寞之怜惜情绪,已暗暗蕴含其中。李白以“床前明月光”引发故乡之思,这里写深夜月色,也为后半首写闺阁愁思不眠,先作环境和心情的烘染。
下片换头先就写漏声,写更漏之声暗示人不寐已成诗词惯例。以人之哽“咽”形容漏声,其用意却是借漏声反映人之心绪。“隔烟”二字,更写出人在未瞑睡眼前所见月照空房之朦胧景象。“罗帏”,点清是写闺中事。“暗淡”,既状物,也状心境。“灯花结”,固然是说“孤灯挑尽未成眠”,但也能藉此反映出女子的期盼心态。因为古人以为结灯花(或称“灯爆”)是喜事之兆。《西厢记》中驿亭抱病之张生得莺莺书信时就唱:“疑怪这噪花枝灵鹊儿、垂帘幕喜蜘儿,正应着短檠上夜来灯时。”词中女子也会有类似的疑怪,故重复“灯花结”三字时,便连下说她因此而得到“片时春梦”。岑参《春梦》诗:“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范词末两句,正隐括其意。原来所谓喜兆只不过是片刻的幻梦啊!此词用语极含蓄,全篇无一字言情,却又处处有情。写来怨而不怒,哀而不伤。

眼儿媚(萍乡道中乍晴)

范成大
萍乡道中乍晴①,卧舆中困甚,小憩柳塘
酣酣日脚紫烟浮②,妍暖破轻裘。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
③。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④。溶溶泄泄⑤,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注释】
①萍乡:今江西萍乡市。范成大《骖鸾录》:“乾道癸巳(1173)闰正月二十六日,宿萍乡县,泊萍实驿。人以此地为楚王得萍实之地,然距大江远,非是。”
②酣酣:盛足的样子。日脚:透过云层射向地平线的日光。
③扶头:头脑昏沉时的动作姿态。或谓是酒名,误;“扶头酒”之称,盖指易使人醉之酒,非有酒名“扶头”也。贺铸《南乡子》词:“易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周邦彦《华胥引》词:“醉头扶起寒怯。”韩元吉《南乡子》词:“烂醉拼扶头。”赵长卿《鹧鸪天》词:“睡觉扶头听晓钟。”皆是。
④縠纹:喻微波;縠,绉纱。
⑤溶溶泄泄:水波任风荡漾的样子。

【语译】耀眼的阳光从云层后射向地面,紫色的烟雾在浮动,我感到一股暖热透进轻软的皮袍中来。天气令人困倦,花香使人迷醉,午间的睡梦让人双手捧着昏沉沉的脑袋。
春天的慵懒感觉正好比池塘里的春水,一片绢纱纹似的微波像轻愁。它任意地起伏着、荡漾着,在柔软无力的东风吹拂下,仿佛想要起皱,却又放弃了,平静了下来。

【赏析】在苏州领祠禄的范成大,被朝廷起用,知静江府(今桂林市)、广西经略安抚使。这首词就是他赴任桂林途中,经过江西萍乡时写的。内容如题序所述,是旅途生活的片段,点滴小感受,是一首即事小词。
先写“道中乍晴”。雨后天晴,日光令人觉得特别耀眼,故用“酣酣”。因为天边云未散尽,日光透过云层下照,故称“日脚”。地面有水,在阳光照射下,水气蒸腾,就呈现出“紫烟浮”的景象来。写景准确、生动。其时,是闰正月,季节尚早,所以身穿“轻裘”(裘以轻柔为优,所谓“轻裘肥马”,非“薄袄”义),但阳光带来的温暖,已“破”衣而入,让人完全感觉到了。“妍暖”就是温暖,“妍”即“暖”。因暖而觉“困”。“天色”即“天气”,为避与“花气”重字而用。气候让人感到舒服,加之时时闻到醉人花香,在车中久久颠簸,自然更容易瞌睡,所以就“午梦扶头”了。
上片写了题序中的前两句,下片就说第三句“小憩柳塘”。途中需要停车“小憩”,就是因为“困甚”,所以不但在换头时,承前“困”、“醉”和“午梦扶头”而说“春慵”,还把这种感觉作为下片所描写的两个对象之一。另一个要写的对象当然是“春塘水”。有趣的是作者居然用“恰似”二字,把两者合在一起来写。这一来,描写了客观景物,也就等于述说了主观感受;不言而喻,“小憩”也就不写而写了。已感觉“春慵”的人,在迟日、微风和清凉的塘水畔歇下来时,既想继续睡去,又似乎恢复了精神,振作了起来;既感到轻度的困扰和烦愁,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恬然、舒适、平静的感觉,这与眼前的春水任风荡漾,有时被风微微吹皱,立即又恢复了平静的景象十分相似。所以写春水,也就是写春慵。这样巧妙地交融在一起的描绘,既给人以自然的美感,也给人以艺术的美感。

霜天晓角(晚晴风歇)

范成大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语译】傍晚时,天晴了,风停了,这一夜中,早春的威势受到了遏制。疏疏的梅花,
含情脉脉;天淡淡的,夜云来来去去,有几枝花洁白如雪。
景色美极了,人也愁极了。这心情又能对谁说呢?只有两行低飞的归雁,才知道我在这月夜里独自靠着画楼的栏杆。

【赏析】这是一首咏梅词,纯用白描,全不用典使事,甚至连“疏影”、“暗香”之类咏梅名句中的现成语词也不借用;不但如此,还连诗词中常见的傲冰雪、迎春到之类的意思也不写,这是很少有的。作者仿佛随心勾勒,无意于琢刻和寓意,然词中又不乏兴寄,这是他技巧高明之处。
上片写梅,下片写赏梅人自己的感受。直接说到梅花的地方甚少,多的倒是写自然环境和人物心情,但不论哪方面,都是为了烘染、衬托梅花,并共同组成一幅有机的统一画面,以完成咏梅的主题。
因为词只写梅花的绝胜风姿,并不表现其坚贞品格,所以不必先营造风雪肆虐、崖冰百丈的酷寒环境,相反的倒写了风雨初歇,春威遽减,夜晚晴朗的好天气。“晴”与“夜”,已摄最后“月”字之神。写到梅花,“疏”,言其形态;“雪”,喻其姿色;“脉脉”,是其神情;简洁单纯,没有更多的渲染。而穿插着写的是“天淡”和“云来去”,这是梅花的背景,又仿佛是这位雪色佳人的闲远的志趣和胸襟。
换头“胜绝”二字,是对梅花风姿的总评赞;“愁亦绝”,则是由梅花风姿所引起的感受、心情。过片极妙。有人以为“愁亦绝”是写作者“心情之暗淡愁苦”,是见花后“更加深了悲愁的深度”(见《唐宋词鉴赏辞典》一四一四页,上海辞书出版社)。这不对。在这里,愁绝是因爱怜之极而感到无可奈何的心情。喜极而泣,怜极而愁,人之本性,诗中有之。李白“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渌水曲》)即是。此正从虚处写花之姣好动人,不可领会错。
见梅花而深受感动,于是想向人诉说感受,但又无人可说。这还是虚笔写梅花给自己的感受之难以言状;当然,同时也表现孤独感。所以结尾说只有飞雁知道自己在月下倚楼看花。这里应该想到梅花也是幽独的,它在春夜里靠近画楼悄悄开放,除了诗人又有谁知道呢?所以末两句又不妨多加一层意思,同时理解为“惟有两行低雁,知花倚,画楼月”。“雁”“画楼”“月”,被加入到这幅以梅花为主体的画面中作陪衬,色彩就更丰富了。写孤寂又写雁,往往与怀远有关,而春天正是南雁北飞的季节。也许作者的心里正深藏着北国之梦,而孤独、美丽的梅花正触动了他的幽思。

辛弃疾 贺新郎(绿树听鹈)

辛弃疾
别茂嘉十二弟①
绿树听鹈鴂②,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③,更长门翠辇辞金阙
④。看燕燕,送归妾⑤。
将军百战身名裂⑥,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⑦。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⑧。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注释】
①茂嘉十二弟:辛茂嘉,稼轩之族弟,排行十二,事历未详。稼轩另有《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词,刘过有《沁园春·送辛幼安弟赴桂林官》词,所指当为同一人。
②鹈鴂:词题“别茂嘉十二弟”后,原有“鹈、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等语,当是作者自注。鹈,见蔡伸《柳梢青》词注。
③马上琵琶:用汉王昭君出塞事。晋石崇《王明君(即王昭君)辞序》:“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
④“更长门”句:汉武帝时,陈皇后失宠,离皇城,居长门宫。长门宫,在今西安南长安县东北。
⑤看燕燕:送归妾,《诗·邶风、燕燕》毛传:“《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
⑥“将军”句:汉武帝时,李陵屡战匈奴,终因矢尽粮绝,援兵不至而降,遂身败名裂。武帝怒杀其全家。
⑦“向河梁”二句:李陵《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⑧“易水”二句:荆轲谋刺秦王,“(燕)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以送之”。至易水上,宴别,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闻者掩泣。见《史记·刺客列传》。
⑨还:倘若。

【语译】
在绿树丛中,已经听到鹈鸟在啼叫了,怎么能再忍受这边鹧鸪的声音刚停,那边杜鹃又声声悲切呢?啼叫到归去的春天再也找不到了时,就该为百草千花的芬芳美景全都消失而深深怨恨了。细想起来,这还比不上人世间的离别呢:在马背上奏出的琵琶声中,王昭君离开故国,远出黑沉沉的关塞之外。还有那乘坐着插翠羽的辇车,拜辞皇帝到长门宫去过苦日子的陈皇后。卫君庄姜看着燕子飞翔,送别了去嫁人的姬妾。
百战沙场的李陵将军,只落得身败名裂,他携着苏武的手上了河桥,送别老友归汉,一回头间,彼此已相隔万里,永远也见不到了。易水之上,送别荆轲,西风飒飒寒冷,座上的宾客全都穿戴着雪白的衣冠,而壮士正慷慨悲歌未尽。啼鸟倘若知道这些恨事,想它在悲啼的时候,眼中流的就不会是清莹的泪水,而要永远泣血不止了。唉!从今以后还有谁伴我在明月夜里一起喝酒呢?

【赏析】刘过《沁园春·送辛幼安弟赴桂林官》词中有“毕竟男儿,入幕来南,筹边如北,翻覆手高来去棋”等语,知茂嘉先到北边,后又南调。稼轩另有一首词是送茂嘉“赴调”的,当与“赴桂林官”同指“入幕来南”事,而这首《贺新郎》则为“筹边如北”事,应早于南调;从刘词提到的时事考证(参见拙编《稼轩长短句编年》二八○—二八二页,香港上海书局),当作于宁宗庆元三年(1197)春,其时作者在江西铅山瓢泉隐居。
这首送别词章法奇特,风格沉郁。词以三种能引起伤春和别恨的禽声写起,说鸟儿也“苦恨”“春归”“芳菲都歇”,然后用“算未抵、人间离别”句引入主题,振起文势。梁启超云:“《贺新郎》词,以第四韵之单句为全篇筋节,如此句最可学。”(《艺蘅馆词选》)指出此句正是全篇之关键。接着便列举王昭君出塞和亲、陈皇后被打入长门宫、庄姜送媵妾于归、李陵送苏武归汉、荆轲临易水悲歌等五件“人间离别”的历史故事,铺叙而成词的主体,恰如江淹的《恨赋》、《别赋》。这种赋体式的写法,唐诗中有之,且常用以赠别,而移之于词中,实为创格。词之上下阕之间,通常都有过片,此词换头处,仍连着前面一路说下来,另叙一事,无所谓“过片”,这也是打破常格的写法。
周济云:“前半阕北都旧恨,后半阕南渡新恨。”(《宋四家词选》)未注意其章法特殊,解说也牵强得很,与送别主题毫不相干。张惠言则云:“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张惠言《词选》)也属不深考的臆测,“得罪谪徙”,也拉不上易水悲歌事呀!其实,只不过是说人间多别恨而已。过于深求,反失其真意。
说完五件事,又回到“啼鸟”上来,以“如许恨”三字总束上文,首尾相应。
从“人间离别”到“如许恨”,说历史,都为眼前;所以又不妨把作者“送茂嘉十二弟”当作未说出来的第六件事,而且是最主要的事。虽则送弟离去是极平常的事,没有所举史事那样有名,但离恨之深,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这就是作者想说的话。因而,“啼鸟”二句的真正用意是说,鸟儿倘若知道我与你分别时所抱的憾恨,也定当为之而泣血了。“长啼血”,正好合上了前面的“杜鹃声切”。别弟之情,直至最后六字方点醒,以此返照全篇,申明题意,此亦章法之奇特处。陈廷焯云:“稼轩词自以《贺新郎》一篇为冠,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白雨斋词话》)王国维云:“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人间词话》)都可谓推崇备至。

念奴娇(野棠花落)

辛弃疾
书东流村壁①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②,一夜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③。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注释】
①东流:池州之东流县,今安徽东至县西北。
②刬地:依然。“刬”,音产。“地”轻读,亦可作“的”。
③纤纤月:喻女子的足。

【语译】棠梨花谢了,清明节又匆匆过去了。可是东风还依然欺侮我这个旅客,不让我安稳地入梦,在这置有云母屏风的卧室内,我整夜都感觉有点畏寒。在曲折的江岸边举杯,在杨柳树下拴马,我都记得;就在这儿,我曾经轻易地与她分了手。现在人去楼空了,当年游乐的情景,只有楼中的飞燕能说得出来吧。
我听说在那条锦绣似的街道的东头,过往行人曾经见到过她在帘子背后的身影。本来的憾恨已多得像春天里的江水那样流不完了,新添的憾恨更好比是无边的云、望不尽的山那样千重万叠。可以想像得到,有朝一日在酒席间彼此重逢,我发现她已如镜中之花那样难以攀折了,她大概也会吃惊地问我:“你最近怎么啦,添了这么多的白发?”

【赏析】
词作于淳熙五年(1178)清明后。上年,作者先任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入冬,迁隆兴(今南昌市)任江西安抚使。到官三个月,于次年春被召为大理少卿。他东赴临安途中,沿江泊于池州东流县某村,故地重经,勾起往事,作词书于村舍墙壁上,时年三十九岁。
野棠古称甘棠,即棠梨,也叫野梨。农历二月间开白花,清明一过,花就纷纷飘落了。头两句好像只是即景点明时令,信口吟成,其实并非随意下笔。从下文知道,词人前次来游,曾在此与一位女子有过一段情缘,但随即就分手了。春梦无迹,那位村野间结识的女子,恰如野棠花那样飘落难觅了,眼前之景与后文“镜里花”之喻自然呼应,带有象征意味。“又匆匆”三字,毫不费力地说明时光“匆匆”的感慨,不仅为今天而发,当初佳期亦如此短暂,又暗逗下文“轻别”。清明过了,天气该转暖了罢,可依然东风料峭,夜间都有点冷得睡不着觉。“云屏”多置于床前,故用以表示夜间睡眠。客中多愁,又触物伤感,故夜梦难成,才有怯风畏寒之感。不说“客畏风寒”,却说“东风欺客”,把客子孤独少欢的处境和他难耐冷落愁闷的精神状态写出来了。
然后,转入回忆往事。写往事,不先写聚或游,而先写散,写别。“曲岸”二句,正写那位女子为词人饯行。临别前,系马登楼,举杯劝慰,然后就这样轻易地分别了。写来十分感慨。“此地”二字,绾结今与昔。“楼空”二句,活用燕子楼典故;也化用苏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词句,藉此交代离去者非男性朋友,而是“佳人”。“旧游”,本应是回忆之重点,常人来写,多作渲染,词人偏不写,只用虚笔轻轻一点,借典故中楼名燕子,化虚为实,用“飞燕能说”四字一结,以示当初两情欢好种种难忘情景,除却梁间燕子,无人知晓。构思全不落俗套,用笔又何等空灵、巧妙!
下阕写别后。承前先说佳人消息。听有人说,曾经在繁华的都市里某府中见到过她。“绮陌”等于说锦绣的街衢。梁简文帝《烽火楼》诗:“万邑王畿旷,三条绮陌平。”“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不宜呆解,否则就不免有人质疑:只见其纤足而不见其粉脸,又如何能辨认出是谁?所以它只是一种诗化了的语言,其实就是说有人曾碰巧在某一人家里见到过她。听到这一消息,词人自然感伤不已:“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旧恨”,昔日匆匆离别;“新恨”,今朝物是人非。“春江”、“云山”,都取眼前所见景象为喻;又各与今昔心情贴切:昔日
放船远去,别情依依,恰好寄情于长流之水;此时人分两地,不可得见,总恨云山重重,千里相隔。
词最后转至对将来的预料。想到今后即使在某次宴会上能再见到她,怕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可以随便亲近了。“镜里花”出佛家语,与“水中月”一样,都是不可掇取的美好的虚像。人分东西,相思不相见,已多憾恨;樽前重见,却视萧郎作路人,又当如何!这是深一层写恨。末了又从对方的改变,想到自己的改变。对方的改变,自己是吃“惊”的,但没有写,而只从自己的改变使对方吃惊中补出。因为对方“惊问”前有“也应”二字,可见“惊”讶是彼此共同的,虽则原因不同。从感慨他人,转到自慨身世,与开头写孤凄心情相合,首尾呼应。李商隐《夕阳楼》诗:“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此词结尾,亦有同慨。
辛弃疾曾有过诗酒风流的生活,特别是南归初江阴签判离任后,漫游吴楚那两年。此词中所写到的女子,看来像是艺妓一类人物,所以与严肃的爱情又有区别,尽管如此,词的技巧还是很高明的,其艺术经验,值得借鉴。

汉宫春(春已归来)

辛弃疾
立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①。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②。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③。
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④,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⑤。生怕见⑥、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注释】
①春幡:《岁时风土记》:“立春之日,士大夫之家,剪裁为小幡,或悬于家人之头,或缀于花枝之下。”
②西园:作者另外词中还提到东园,疑均是瓢泉之景。
③“黄柑”二句:《遵生八笺》:“立春日作五辛盘,以黄柑酿酒,谓之‘洞庭春色’。故苏诗云:‘辛盘得青韭,腊酒是黄柑。’”
④薰梅染柳:李贺
《瑶华乐》:“薰梅染柳将赠君。”
⑤解连环:喻愁结之难解。语出《战国策》,参见周邦彦《解连环》注。
⑥生怕:最怕,只怕。

【语译】春天已经回来了,你看那美人的头上,已悬挂着飘来晃去的小幡旗。可是无缘无故的风雨,却不肯将残余的寒冷收敛起来。当年相识的燕子,我想它今晚也一定会梦到我的西园的。我还不曾操办进黄柑酒、还有捧出堆放着青韭的五辛盘等立春日要办的事情呢。
但我却笑东风,从此便要忙着使梅香飘溢、将柳色染黄,再也没有一点空闲了。有了空闲便又钻到镜子里来,将人们红润的脸色一一改变。平白而生的愁绪总也不断,试向,什么人有本领能把那玉连环解开呢?我最怕见到那花儿开放又飘落的景象,还有某天早起便见越塞的归雁先飞回北方去了。

【赏析】
此词当为作者晚年在江西铅山瓢泉闲居时所作。词借立春的习俗和季节特点来写自己的生活感受,风格是婉约的,但到末尾,字里行间仍流露出忧国之思来。
发端四字破题,春归之日,就是立春。说春归,有从梅花见的,有从飞雪见的,渐渐地就有芳草、新柳、绿水、东风、海棠、桃李、莺燕、蜂蝶等等,却从来未曾有人说过“看美人头上”而可知“春已归来”的。这“袅袅春幡”插在家人头上,既是立春日的风俗,当时必人人能见,但可用作诗料,却是辛弃疾第一个发现。然后从风雨尚寒,锁定其为早春的最初日子,文思极为细密。其时,尚未见燕子而知其即将飞来,故用一“料”字。古人认为燕认旧主,必飞回故宅,所以说从前离去之燕。当在“今宵梦到西园”。辛词中另有“东园”,应皆为瓢泉之景。又稼轩曾于庆元二年(1196)遣散歌姬,倘句有所托,似借燕子说某一遣去之侍姬,则此词当作于庆元三年春至嘉泰三年(1203)起废之前。燕似故人,既将至,则当以客待之,或由此而想到待客事。然野老闲散,未办杯盘,“黄柑荐酒”、“青韭堆盘”,都不曾准备。随手便把立春习俗写入。
换头后放开写。从立春之后,春意一天天浓暖起来这层意思说开去。这意思平常得很,能否入词,关键全在于如何表述,是否有诗趣。作者将“东风”作为化生万物的春天的代表,将其拟人,而且是个大忙人。而作者自己却是个“闲人”,所以“笑”他何必如此忙碌:一会儿要让梅花飘香,一会儿又要将柳丝染黄,弄得一点空闲也没有。“薰梅染柳”四字,用李长吉歌诗语自好。最后还要说到人,“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设想更奇特,语言更风趣,诗思极为灵活。这就引到正题了。“清愁”与“闲愁”的意思差不多,词人照例把自己的愁绪说成是平白的、多余的、自惹的,实际上恰恰是严肃的、深刻的。“病树前头万木春”,大自然恢复了生机,而自己却憔悴枯槁了。如放翁所谓“一事无成老已成”,此所以“清愁不断”也。伟大的爱国诗人如放翁、稼轩,处于不能有所作为的南宋时代,终生都有一段解不开的爱国情结,用“连环”之喻来形容是非常恰当的。末两句通过说自己“生怕见”的景象来透露心意,同时切紧“立春”题意。其时,花尚未开,雁尚未见,但随即将会见到。“花开花落”,是韶光易逝、好景不长、希望而又失望的象征;塞雁北归最早,故薛道衡《人日(正月初七)思归》诗有“人归落雁后”之句。人不能驱逐胡虏、收复失地而北归,却见“塞雁先还”,此情此景何堪!故曰“生怕见”。在婉约风格的背后,隐隐透出悲愤来。陈廷焯谓“稼轩词其源出自《楚骚》”(《白雨斋词话》),指的正是这些作品。

贺新郎(凤尾龙香拨)

辛弃疾
赋琵琶
凤尾龙香拨①,自开元、《霓裳曲》罢②,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③,画舸亭亭待发④。记出塞、黄云堆雪⑤。马上离愁三万里⑥,望昭阳宫殿孤鸿没⑦。弦解语,恨难说⑧。
辽阳驿使音尘绝⑨,琐窗寒、轻拢慢捻⑩,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⑪,一抹《梁州》哀彻⑫。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⑬,想沉香亭北繁华歇⑭。弹到此,为呜咽。
【注释】
①“凤尾”句:拨,拨弦用具。《明皇杂录》:杨贵妃琵琶以龙香柏为拨,以逻檀为槽,有金缕红纹,蹙成双凤。苏轼《宋叔达家听琵琶》诗:“数弦已品龙香拨,半面犹遮凤尾槽。”
②“自开元”句:白居易《新乐府·法曲》自注:“《霓裳羽衣曲》起于开元,盛于天宝也。”
③“最苦”句:白居易《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
④画舸亭亭:承上指客船。郑文宝《柳枝词》:“亭亭画舸系寒潭。”
⑤“记出塞”句:欧阳修《明妃曲》:“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
⑥马上离愁:见前《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马上琵琶”注。
⑦昭阳宫殿:汉未央宫有昭阳殿,多用指后妃承恩处。
⑧“弦解语”二句:夏承焘师曾引唐诗云:“诚知言语难传恨,不似琵琶道得真。”
⑨辽阳:指代征战地,沈佺期《独不见》:“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
⑩轻拢慢捻:《琵琶行》:“轻拢慢捻抹复挑。”拢、捻、抹、挑,皆指法。⑪推手、却手:《释名》:“琵琶本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前手曰琵,引却曰琶,故以为名。”
⑫《梁州》:琵琶曲。元稹《连昌宫词》:“逡巡大遍《梁州》彻,色色《龟兹》轰陆续。”
⑬贺老定场:贺怀智,唐开天间善弹琵琶者。定场,压场、压住阵脚的意思。《连昌宫词》:“贺老琵琶定场屋。”
⑭沉香亭:在唐兴庆宫图龙池东,玄宗与杨贵妃曾于此赏牡丹,命李白赋新词,其《清平调》云:“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

【语译】以凤尾纹饰槽,以龙香柏为拨,这琵琶从开元年间弹过《霓裳羽衣曲》后,经历了多少风月变迁啊!最苦的莫过于浔阳江头送客的人了,当明丽的画船将要出发之际,他在江上倾听了琵琶女的演奏。记得古时昭君出塞,黄云堆压在白雪上,马上的琵琶声寄托着远涉三万里外的离愁,她回望长安的昭阳宫殿,唯有孤飞的大雁
渐渐消失在天边。纵然琵琶弦能代替讲话,可是心中的怨恨却难以诉说啊!
辽阳征戍地,那里的驿使不来,音讯全无。闺阁琐窗中的思妇,只感到寒意袭人。她轻轻地慢慢地拨弄着琵琶,眼睫毛上沾满了泪珠儿;含情脉脉地在弦上将手指推前又收回,弹一支《梁州》曲,从头到尾全都是哀音。千年历史上的事情,都已云飞烟灭了。开天盛世时琵琶高手贺怀智老先生出来压场的事情再也听不到了,想那明皇与贵妃赏牡丹、李白作新词于沉香亭北的繁华景象也不再有了。弹到这儿,就不免为之呜咽起来。

【赏析】对这首“赋琵琶”的《贺新郎》词,梁启超有几句风趣的评语:“琵琶故事,网罗胪列,杂乱无章,殆如一团野草。唯其大气足以包举之,故不觉粗率。非其人勿学步也。”(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的确,词中用事或用为出处的就有杨贵妃事、《琵琶行》、王昭君事、《独不见》、《连昌宫词》、《清平调》等等,初看真如野草一团,杂乱无章。但细细玩味,知非任意作典故堆垛,也非只凭大气(非凡的才情)包举,而是在使事用典中,处处寄托自身的遭遇感受和对国事兴衰的感慨。
词的起结,用的都是唐玄宗与杨贵妃事。贵妃善琵琶,《霓裳羽衣曲》又与明皇宫廷逸乐和贵妃本人密不可分。这就引出“自开元……几番风月”的话来。毫无疑问,这里是借“开天盛世”的风月繁华,追念被金国灭亡前的北宋。到结尾时,又用“贺老定场”二句来伤悼玄宗时代繁荣景象的消歇。贺怀智是开天时宫廷中的琵琶高手,元稹《连昌宫词》曾以“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的热闹场面,写当年宫中乐事,但到写诗的半个世纪后已是“夜夜狐狸上门屋”的荒凉景象了。天宝初,沉香亭遍植牡丹,玄宗与贵妃前往赏花,命李龟年召李白作新词,奏乐歌唱以助兴,为一时之盛事,这也早无影无踪了。作者借唐说宋,为现实感受而发,所以才会有“弹到此,为呜咽”的特别激动的情绪表现。
那么,其他故事呢?“浔阳江头”的白居易微官在身而自称“天涯沦落人”,长期被弃置山林,过着闲居生活的辛弃疾,若藉以自况,内心之“苦”,则犹有过之。昭君出塞之怨恨,在唐宋人看来,总是远离故国,终老异邦,即杜诗所谓“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怀古迹》)是也。词中“离愁三万里”和“望昭阳宫殿”云云,正是这种汉民族感情的寄托。被远远掳往胡地的徽、钦二帝的怨恨,可借史事以联想;在北地沦为金国遗民的父老乡亲们南望王师的感情,也可与之相通。只是“辽阳驿使音尘绝”一事的用法,恐已非唐诗中思妇盼“良人罢远征”,早日归家团聚的本意,而是反其意而用,说关塞无烽燧,朝廷不思北伐。故周济以为“辽阳”数句是“刺晏安江沱,不复北望”(《宋四家词选》)。果真如此,则“泪珠盈睫”和一曲哀音也都该脱开表面的儿女之情而认为是一种“山川满目泪沾衣”的忧国之情的曲折表现。此词用事虽多而不碍抒情,全篇感情仍激越酣畅,很能体现辛词的艺术特色。

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

辛弃疾
登建康赏心亭①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②。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③,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④?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⑤。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⑥!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⑦。
【注释】
①赏心亭:在建康(今南京市)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河,当时名胜,今废。
②玉簪螺髻:喻山。
③吴钩:古代吴地所制的一种弯头刀,也泛指刀剑。
④“休说鲈鱼”三句:晋人张翰,字季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遂弃官回家。见《世说新语》。
⑤“求田问舍”三句:三国时,许氾对刘备说,陈元龙很无礼,他自己睡大床,却让我这个客人睡下床。刘对许说,今天下大乱,正应忧国忘家,你却问田求舍,无大志,元龙实在不屑与你谈话;若是我,我会自己睡到百尺楼上,让你睡到地下,岂止上下床的分别而已。见《三国志·陈登传》。
⑥树犹如此:东晋时桓温北征,路过金城,见前手种柳树皆已十围,慨叹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泫然流泪。见《世说新语》。意即人生易老。
⑦倩:烦,央求。揾:以物浸水叫揾。这里作揩拭解。

【语译】楚地的秋天千里清朗,江水随着蓝天远去,秋色无边无际。眺望远处的峰峦,有的像碧玉簪,有的像青螺髻,它们惹起我无穷的愁和恨。在落日返照的楼台上,在孤飞大雁的叫声里,站立着我这个来江南漫游的客子。我把佩刀抽出来看了又看,万分感慨地拍遍了所有的栏杆,也没有人了解我登临此地的心意。
别说我像古人那样思念家乡,想回去吃鲈鱼脍之类的美味佳肴了,你看,尽管西风在吹,我这个张季鹰有没有回家去呢?我若是为了置田买屋,谋求个人家产,只怕见到像刘备那样雄才大略的人,就该羞愧死了。唉,我是可惜这大好时光如流水般的逝去,连无情的树木尚且忧愁风雨的吹打,何况有情的人呢?还是烦谁去叫几个穿红着绿的歌女舞妓来,让她们来替英雄抹去脸上的泪水吧!

【赏析】辛弃疾南归初,授江阴签判,任满后,漫游吴、楚。乾道三年(1167),他二十八岁那年秋天,又回到金陵。想到抗金复土的壮志难酬,登上赏心亭,一腔怨恨,满怀牢骚,写成这首传诵数百年的名篇(此词作年,诸家说法不一,详拙著《辛弃疾漫游吴楚考》、《辛弃疾年谱》)。
起首两句,写登高遥望,水天一色,意境高远,不但说明这位江南游子,正从楚地漫游归来,更突出作者襟怀高洁,如碧宇清秋。清代谭献《复堂词话》以为这首词有“裂竹之声”,是恰当的比喻。为什么看到远山遥岑,会产生愁恨?为什么他要抚佩剑、拍栏杆,感到无处宣泄心事?只有对作者早年在金人占领区叱咤风云的聚义气概和南归宋室之后几年屈沉下僚的委屈心情有所了解,才能领会爱国词人的牢骚所在。
他从金国南归后,从不把家庭放在心上,也不曾有过回乡的念头。下片写莼羹鲈鱼、求田问舍等词句,并非堆砌典故,确是写出了这位青年英雄报国忘家的崇高趣向。三年吴楚漫游期间,他度过许多浪漫的日子,在他那个时候,也只有天涯沦落的“红巾翠袖”,才会为他洒一掬同情之泪。
全词意境慷慨悲壮,而又深曲含蓄。在艺术结构上,以上片写登临眺望所见景象及自己抑塞郁愤的情态,用“无人会、登临意”六字过片。下片即承上借用典故申述“登临意”,先从反面排除,然后正面慨叹,遣词藏而不露,用典极其灵活,三次说法语气各不相同,但又都表现了“无人会”的情景,自然地引出末了的意思。因此,结句给读者的感慨也是无尽的。

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辛弃疾
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①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②。蛾眉曾有人妒③。千金纵买相如赋④,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⑤。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注释】
①淳熙己亥: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湖北漕:湖北转运副使。宋代称转运使等为漕官。王正之:王正己,字正之,四明人,当时亦为湖北漕官。小山亭:在湖北漕署官衙内。
②长门事:参见《贺新郎》(别茂嘉)“长门”注。此藉以自比政治上的失意。准拟佳期:约定了的好日子:也是借喻。
③“蛾眉”句:指当权者不信任抗金忠义之士。淳熙五年(1178),史浩为右丞相,拜命之初,即将辛弃疾、王希吕两人从在外实掌兵权的职务内调。王希吕亦为南归之士。《离骚》:“众女嫉予之蛾眉兮,谣诼谓予以善淫。”
④“千金”句:陈皇后被弃于长门宫,曾以黄金百斤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诉说自己的怨愁,感动武帝,重新得到宠幸。
⑤玉环:杨贵妃,小字玉环,为唐玄宗所宠,安史乱起,被迫自缢于马嵬坡。飞燕:赵飞燕,为汉成帝所宠,成帝死后,被废自杀。她们生前都善于跳舞。

【语译】还能经受得住几次风吹雨打呢?春天又匆匆地归去了。怜惜春光,我常常怕花儿开得太早,何况现在已落红遍地了呢!春天呀,请你暂且别走,听说芳草都已长满天边,没有回去的路了。我怨恨春天不搭理我,算来只有屋檐下的蜘蛛网整天在黏捕飞絮,想藉此把春天留住。
就像当年长门宫里发生的事一样。先前约定的佳期又落空了,曾有人妒忌我的美貌,说了我的坏话。我纵然能送千金给司马相如,我也请他代写一篇赋,向皇帝诉说内心的曲衷,使其能回心转意,但这种情意绵绵的话又如何说得出口呢?你们这些骗得皇帝宠信的人,别又跳又舞地得意得太早了。你们没有看见杨玉环、赵飞燕最终都化为尘土了吗?多余的忧愁最痛苦了。还是别去靠在高高的栏杆旁罢,将要西沉的太阳正在杨柳如烟最最令人伤心的地方。

【赏析】辛弃疾在湖北转运副使任上度过半年,此时,被调为湖南转运副使。虽说不是降官,却依旧不能与安抚使那样的封疆大吏相比,心情是苦闷的,写出来的词自然满怀怨恨。
词以一个蛾眉见妒的失宠美人,惋惜年华易逝,青春将老,感叹自己蒙受冷落弃置,而无倾诉满怀愁绪的形式来寄托自己政治上的怨恨愤慨。上片是写怜惜春天逝去,而徒然希望留住春天的心情。这春天既代表着作者年轻有为的韶华岁月、实现平生爱国抱负的希望,同时也象征着南宋朝廷由主战派(如虞允文)当权的政局和图谋恢复中原的有利形势。词以“更能消”发端,用倒卷逆挽笔法,突兀而起,姿态飞动。故陈廷焯评云:“起处三字,是从千回万转后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白雨斋词话》)以下再出“惜春长怕”等句,层层曲折,宛转尽致。“天涯芳草无归路”是痴语,亦情语。唯其情痴,才更显得怨重憾深。“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这也是出于丰富想像的痴心话。蛛网黏住柳絮,在作者看来,这是它在殷勤地挽留春天。这样的企图,当然是可笑的。但借景寄情,正用以自嘲,突出了对春光别去的无可奈何心情。就这样,作者曲折地写出了南宋局势的危急和自己的无能为力。
下片通过失宠女子的苦闷独白,写作者希望朝廷信任自己,但他一次次地遭到压抑打击,觉得自己复杂的感情是难以诉说的。想到时势艰虞,他从怨恨转为愤慨,直指那些妒忌他的人同历史上被人们认为是邀宠误国的玉环、飞燕一样,并警告他们说:不要高兴得太早了!那些一时得宠者最后不是都化为尘土了吗?结尾几句回应上片春光迟暮的内容,写斜阳烟柳的衰飒晚景,使人更明确地感到这是象征国势的衰危。作者藉此表明自己最大的忧愁,并非只是个人的仕途得失,而是国家的前途命运。使事用典,都极为自然贴切,全篇能一气贯通。
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说孝宗看到此词颇不悦,只为“盛德”,才未加罪。
这不过是儒臣的颂圣。如果触及的是最高统治者本身(辛词中未有此例),恐未必有此宽宏大量了。从“蛾眉曾有人妒”的说法看,知作者笔锋所指,还是议和派史浩之流。史浩和他没有个人嫌怨,只是看不起抗金起义的英雄,不放心他独当一面地掌兵权。史浩为右丞相时,曾把辛弃疾从江西安抚使任上拉下来,作者在《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等词中,曾直率地倾诉过怨恨,发过牢骚。
此词直接继承了《楚辞》中以“香草美人”比喻忠贞的寄托手法,汲取了词史上婉约和豪放两大词派的所长,将其熔铸成一炉,创造了貌似哀怨悱恻、实为慷慨激愤的独特的艺术风格。梁启超云:“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引)可谓推崇备至。

永遇乐(千古江山)

辛弃疾
京口北固亭怀古①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②。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③。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④。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⑤。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⑦?
【注释】
①京口:今江苏镇江市。三国时,孙权建都于此。为江防之战略要地。北固亭:在镇江东北的北固山上,下临长江,三面环水,为登临之胜地;又名北固楼、北顾亭。
②“英雄”句:即“英雄孙仲谋无处觅”。孙权,字仲谋,创业于京口,曾与刘备联军大破曹操军队于赤壁。
③寄奴:南朝宋武帝刘裕,小字寄奴,早年居京口,家贫,后为东晋北府兵将领,曾击败桓玄,任十六州都督,镇守京口,掌东晋大权。先后灭南燕、后燕、蜀、后秦诸国,光复洛阳、长安。官至相国,封宋王,代晋称帝后,改国号为宋。
④“元嘉”三句:武帝之子文帝刘义隆年号元嘉,此以元嘉指代文帝。汉武帝时,霍去病曾追击匈奴至狼居胥山(今内蒙古自治区西北),封山而还。“封狼居胥”表示要北伐立功。宋文帝听王玄谟陈说北伐策略,以为“使人有封狼居胥意”。于是命王玄谟攻打滑台。其实他光会说大话。元嘉二十七年(450),北伐一仗,被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杀得大败。(见
《宋书·王玄谟传》)仓皇北顾:匆忙南逃时回看追敌。
⑤“四十三年”句:绍兴三十一年(1161)冬十月,金主完颜亮渡淮侵宋,耿京随即派贾瑞、辛弃疾等南来与宋廷联络。辛弃疾一行十一人,恰于金兵准备强渡长江,完颜亮被部下射杀,扬州路上一片烽火之时,突过金营,渡江南来。从那年冬天到作者登北固亭的嘉泰四年(1204)秋,恰好四十三年。京口的对江就是扬州的瓜洲渡,故曰:“望中”。
⑥可堪:怎能。佛狸祠: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名佛狸,他杀败王玄谟军后,一直攻到瓜步(今江苏六合东南)。后来,这里建起武帝庙,即佛狸祠。此借佛狸说完颜亮,因其被哗变的部下乱箭射杀于扬州瓜步镇龟山寺。神鸦:啄食祭品的乌鸦。社鼓:社日祭祀时的鼓声。皆指升平热闹景象,说人们忘了金兵南侵至此和中原尚沦于敌手的耻辱。
⑦廉颇:战国时赵国名将。后不被重用,闲居大梁。秦兵围赵,赵王欲起用廉颇,派使者前去探望。廉颇当着使者面,一顿饭吃了一斗米、十斤肉,然后披甲上马,表示自己能够打仗。但使者得了奸臣郭开贿赂,要他诽谤廉颇,便报告说:“廉将军年纪虽老,饭量倒还不错,只是与我座谈一阵工夫,就登厕拉了三次屎。”赵王以为廉颇年老不中用了,便没有起用他。(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这里作者用以自比。

【语译】
江山千古长存,但像孙权那样的英雄人物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寻找了。六朝的歌舞楼台,风流繁华,总经不起历史的风吹雨打,全都化为乌有了。斜阳照在草丛树木上,极平常的街坊巷里,人们说,这里是从前宋武帝刘裕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相当年,他带领着精强的兵马,万里北征,气吞山河,所向无敌,勇猛如虎。
可是宋文帝刘义隆却冒冒失失地想学汉代霍去病那样北伐立功,封狼居胥山而还。结果只落得全军溃败,仓皇南逃。四十三年过去了,我在眺望对岸时,依旧清楚地记得那时扬州路上烽火连天的情景。怎能回想,完颜亮兵马铁蹄践踏过的耻辱的地方,如今居然是祭祀不绝,乌鸦争食,社鼓冬冬,一片升平热闹气象!还能靠谁来过问我这个已经老了的廉颇,现在饭量如何,还能打仗吗?

【赏析】辛弃疾在瓢泉过了八年闲居生活之后,被韩侂胄起用为绍兴知府,浙东安抚使。嘉泰四年(1204)三月,调任为镇江知府。这里隔江与扬州遥对,为江防要冲,战略重地。其时韩方倡议伐金,这当然符合辛平生雪耻复国的志愿。但他不赞同打无准备之仗,认为在政治、军事上必先有所作为。就在任上招壮丁、制军服,派间谍、收情报,为伐金作积极准备。无奈韩侂胄集团政治腐败,奢靡逸乐,很不振作。辛弃疾看在眼里,忧在心头。秋天,他登上北固亭,感慨万端地写下了这篇“怀古”名作。
词以孙权、刘裕这两位英雄人物的业绩为主,组成上片。叹英雄千古难再,奢华的帝王生活经不起时代风雨的洗刷;衡门陋巷,不妨碍伟大事业。这是对韩侂胄有力的讽规。下片追述刘义隆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冒失用兵,结果滑台大败,只落得仓皇北顾,草木皆兵。这一历史教训,作者用单刀直入的手法,只消简短三句十四个字,就概括无遗。宋末词人岳珂、刘克庄都以为稼轩词用事太多是一病,没有看到这里用事的必要、切贴、含义深远,它正是“材富则约以用之”(沈祥龙《论词随笔》)的压缩手法。没有语言艺术的高度修养是做不到的。
接着,作者用“望中犹记”一句勾起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段难忘的历史:其中包含着完颜亮南侵,在扬州被哗变部下所杀;作者一行突过敌营的许多惊心动魄的场面。从作者二十二岁初次渡江南来,到登楼写词时六十五岁恰是四十三年。记述年份并非光为了点明史事,更是慨叹抗金的大好时机轻轻错过。完颜亮十一月二十七日被杀,宋高宗赵构三十日就接受金人和议,让慌乱无主、经不起宋军反攻的金兵,全数撤退,以此继续保持苟安江南的局面。直到如今,还是社鼓神鸦,粉饰太平,真是不堪回首啊!
作者在任上积极协助备战,但因不与当局同流合污,却不被重视。因而词的结尾用廉颇故事深致愤慨。岂止不被重视而已,这首词写作后半年,开禧元年(1205)三月,作者就在京口被降官。六月,被免官,七月,便奉祠归铅山闲居终老了。
明代杨慎《升庵词话》云:“辛词当以京口北固怀古《永遇乐》为第一。”清代田同之《西圃词说》云:“稼轩词以‘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为最。”细读此词,知前人之推重是有道理的。

木兰花慢(老来情味减)

辛弃疾
滁州送范倅①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②,夜深儿女灯前③。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想夜半承明④,留教视草⑤,却遣筹边。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酒只依然⑥。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⑦。
【注释】
①范倅:指范昂。倅,副职之称。范昂乾道六年任滁州通判(见《滁州府志》),八年(1172)秋离任
(见《宋会要》)。辛弃疾在滁州知府任上。
②莼鲈:见前《水龙吟》“鲈鱼堪脍”注。
③“夜深”句:黄庭坚《寄叔父夷仲》诗:“儿女灯前语夜深。”
④承明:班固《西都赋》:“承明、金马,著作之庭。大雅宏
达,于兹为群。”
⑤视草:为皇帝草拟或修改制诰之稿。
⑥愁肠酒:唐韩偓《有忆》诗:“愁肠酒人千里。”,音替,困也。
⑦“目断”二句:《战国策·楚策》:“更羸与魏王处京台之下,仰见飞鸟,更羸谓魏王曰:‘臣为君引弓虚发而射鸟。’……有间,雁从东方来,更羸以虚发而下之。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故疮未息而惊心未去也。闻弦音烈而高飞,故疮陨也。’”

【语译】人上了年纪,兴致就减退了,面对送别的酒宴,心里总害怕时光流逝。况且屈指一算,中秋已近,美好的圆月,却不能照着人的团圆。这些事,无情的流水都不管,它与西风一道,只管把归去的船只送走。晚秋季节,您离任而去的船行于江上,恰似为莼羹、鲈鱼脍而回家的张翰,可以品尝到家乡的美味了;到家以后,又可以与儿女们灯前团聚长谈,直至深夜。
您甚至不必更换旅途的衣衫,便可以去朝见皇帝了,朝廷里正非常需要人才呢。我想您会在夜半时分,还被留在承明庐里,为皇帝起草诏书,然后又派您去筹划边防军务事宜的。京城里的老朋友如果问起我来,您就说,他还是借酒浇愁的老样子。我极目远望那秋天高空中飞下的大雁,乘着醉意时时拉响弓弦,仿佛自己也能像古人那样,一响空弦而惊落飞雁似的。

【赏析】写这首词时,辛弃疾在滁州知府任上,才三十三岁,但他南归已整整十个年头了。范昂当时为滁州通判,是行政首长知府的副职,中秋前,他离任南归,作者写词送他。半年前的清明,作者另有一首“寿范倅”的《感皇恩》词,有“三山归路,明日天香襟袖”等语,“三山”不是镇江,福州或山东都有的地名,而是传说中东海上的三座仙山,用指“东南形胜”、“自古繁华”的神仙境界似的临安(杭州),白居易有“蓬莱宫在水中央”诗句,辛词也说“是当年玉斧削方壶”,今西湖中岛屿尚称“小瀛洲”。杭州以“三秋桂子”闻名,宋之问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诗句。范昂既将于秋天离任归杭,故曰:“明日天香襟袖”。结合此词劝他“征衫便好去朝天”,可知范昂的家就在临安,只是除两首词所提到的外,他的事历,别无可考。
上片写自己送别伤离心情和归者得聚的天伦之乐。古人动辄称“老”,尤其在心情欠佳的时候;其实并不老,只是相对自己更年轻时而言。这里说随着年岁增长,对生活与前途的乐趣与进取心已大大减退了,所以既容易感伤离别、嗟叹岁月无情(如接着所说),也容易发牢骚、颓丧(如末了所说)。这起头五字就定下了全篇的基调。从送别来说,“怯流年”是恨与友人相聚短暂,所以又深憾中秋将至,却不能一起度过。就此点清送别时间。“十分”是说月满月圆,更衬出人事的不圆满。现实“无情”,却归之于“水”,怨其“都不管”人间憾恨,将理性语变作痴情话,才是诗。水非但不管,反而与西风一道助行人离去,又深一层写怨恨和惆怅,同时交待清友人此去,是沿江向东南回家。送别者的心情写够了,就转到说行者:此去不错,既能享受到家乡美味,又能与亲人团聚,这也是赠别之作应有之义。两句用诗词修辞上的特殊句式——无谓句作对仗,劲健洗练,词意蕴蓄。
下片从仕途上慰勉友人,此去朝廷必另委重任,而自己却仍留在滁州过借酒浇愁的生活。换头句劝其抓紧时机去朝廷候命,连“征衫”也都不必更换,估计必能受到重用,用冠冕堂皇的话说,就是“玉殿正思贤”。结合给范昂的另一首词看,正好说明他家在临安。“想夜半”三句,非有实据而言,是虚说,故用一“想”字。作者尽量往好处说友人可能受到的宠信殊荣,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作者本人愿望的反映。“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因其有文才;“却遣筹边”,因其有韬略。在作者看来,这些都是最最重要的事情。然后再折回说自己,以呼应发端。“长安”二句,与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同一机杼。差别只在一说宦情淡薄,一说愁绪难排。结两句话用典故而变化了原意,说自己醉时往往徒有壮心。惊雁落空弦,本古代富于奇妙想像的传说,非真能如此。故在极远处所见之“秋霄落雁”,也只如同说“平沙落雁”“沉鱼落雁”那样,是说雁儿飞下,并非射下、陨落。作者不过是见雁落而引发了思射之心:既然古人能响空弦而惊落飞禽,我何不也试试膂力,不知能如此否。此正醉里勃发之壮心也。“醉来”二字,紧承“愁肠酒”,也远应“对别酒”。至此,我们方始明白,原来作者之苦闷还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祝英台近(宝钗分)

辛弃疾
晚春
宝钗分①,桃叶渡②,烟柳暗南浦③。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应把花卜归期④,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注释】
①宝钗分:分钗赠别情郎或丈夫。
②桃叶渡:晋王献之的爱妾名桃叶,渡江而去,献之作歌送之。后称其分别处为桃叶渡。见《古乐府》注。此“渡”作动词用。
③南浦:多泛称水边送别之地。江淹《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④花卜:以花瓣数目的多少,来占卜吉凶、日期等。“应”,一本作“试”。

【语译】她把宝钗分为两股,将一股留赠给我,我的桃叶就这样渡江走了。在这送别的江边,唯见烟濛濛的杨柳一片昏暗而已。我怕再上高楼去眺望,这天气十天内倒有九天刮风下雨,那片片落红乱飞的景象,简直让人愁肠寸断,这都没有人管,还会有谁来劝说那啼叫的黄莺儿把声音停住呢?
我想她此时也一定把戴在鬓边的花取下来瞧,数着它的瓣数来占卜自己何时能够归去,也许刚刚数完簪上了头,又重新取下来再数呢。闺中青灯昏昏,她在罗帐里大概也会从睡梦中哽咽着呓语起来。啊,是他春天把这愁带来的,春天呀,你回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倒不能将我的愁也一起带走呢?

【赏析】
张端义《贵耳集》云:“吕婆,吕正己之妻,正己为京畿漕,有女事辛幼安,因以微事触其怒,意逐之,今稼轩‘桃叶渡’词,因此而作。”此说所述,本别无可证,但有一点倒是可信的,即“正己为京畿漕”,恰好与另一首辛词所提供的线索一致:稼轩有一位被称之为“桃叶”的侍妾离他而去,使他追念不已,此事发生在他任职京师临安期间。有《念奴娇·西湖和人韵》词,其末了云:“欲说当年,望湖楼下,水与云宽窄。醉中休问,断肠桃叶消息。”与此词“宝钗分,桃叶渡”用事同,且此词下文也用“断肠”字眼,当同指一人。《念奴娇》词有“欲说当年”云云,知非稼轩第一次居官临安任司农寺主簿时之作;以词中所写季节推断,与其第三次在临安任职的时间相合,因知此词作于淳熙五年(1178)稼轩在临安居官大理少卿之时。
稼轩词中,题明“赠妓”、“赠歌者”、“赠籍中人”的和写爱情、风月之事的并非个别,这在他南归早期、漫游吴楚之作中尤多,但都不曾用“桃叶”典故,所以我们认定此词中所写的女子,其身份也如出处中是王献之的爱妾一样,她是作者的侍妾。这一点也与《贵耳集》所述一致。词上片写爱妾离去后,自己见春色将残,因而感伤烦恼;下片想像对方也应愁思满怀地在期盼着能再回到自己的身边。
夏承焘师教导云:“‘宝钗分,桃叶渡’,‘渡’作动词解。”理由:(一)这一词调头六个字多作对句,辛词都如此,如“水纵横,山远近”、“绿杨堤,青草渡”等,此作“渡江”之“渡”,方能与“分”成对;(二)若作渡口地名解,下句已有“南浦”,不应歧出。“烟柳暗南浦”,是春去景语,也为写黯然伤感。“怕上”二句,寻常易懂之妙句,烟柳之所以暗者,正因风雨。“断肠”数句,分两层递进,怜春伤春之情,叙来凄惋之至。层楼之怕上,正为一片愁惨景象能令人“断肠”也。
换头“鬓边觑”以下,乃积思而神驰于彼,设想对方之心态举止。因是揣想之词,故用“应”字,《花庵词选》、《阳春白雪》等作“试”字,当是后人不细察作意而改。“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虽卜得顺逆,总觉忽忽心未稳,故再一次取下花来重数。想像极具体生动,愈见相思之深。大概“桃叶”临去之时,百般不愿,作者又素知其痴情,故能摹写入微,叙来历历如见。白天如此,又想像其夜间孤独难眠,于梦中尚哽咽呓语。末三句至情痴语,结出“愁”来,当作女子“梦中语”固可,视为作者无可奈何之叹息语亦无不可。沈谦云:“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填词杂说》)其实,此词在风情旖旎之中,仍有一股悲凉凄怆之气。

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

辛弃疾
元夕①
东风夜放花千树②,更吹落、星如雨③。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④。
蛾儿雪柳黄金缕⑤,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⑦。
【注释】
①元夕:即元宵。
②花千树:喻灯。唐苏味道《上元》诗:“火树银花合。”
③星如雨:形容风吹时灯光晃动。庾信《灯赋》:“风起则流星细落。”
④玉壶、鱼龙:指不同形状的灯。《武林旧事》:“(元夕之灯)福州所进、则纯用白玉,晃耀夺目,如清冰玉壶,爽彻心目。”隋薛道衡《如许给事》诗:“竟夕鱼负灯,彻夜龙衔烛。”
⑤蛾儿、雪柳:均指妇女头上的插戴。蛾儿,也称“闹蛾”。
⑥蓦然:突然。
⑦阑珊:稀落。

【语译】东风起处,千百株树木都在夜间成了火树,开了银花,还吹得星星似的灯火,如雨点般地洒落下来。华丽的骏马和雕花的车辆往来不绝,整条街上都弥漫着香气。美妙的箫声响起,玉壶灯转动着光亮,鱼灯龙灯彻夜舞个不停。
姑娘们戴着蛾儿、雪柳的首饰,佩挂着黄金丝缕,她们娇媚地说说笑笑,从眼前经过,一阵暗香随之而去。我在人群之中寻找她千百次,总也没有找到,忽然回过头去,发现那人却独个儿站在灯火稀少的地方。

【赏析】辛弃疾从乾道四年(1168)起当了三年建康府通判之后,因对孝宗上了《美芹十论》,受到重视。乾道六年底调为司农寺主簿。初到临安做京官,相识还不多。七年元宵节,观看了金迷纸醉的元夕盛况,写了此词。
以“东风”起句,点时节,也衬托出帝都气象。描写元宵,始终突出灯火。以“花千树”、“星如雨”、“玉壶”、“鱼龙”等等,写出“夜市千灯照碧云”的一片光耀炫目、繁华热闹的景象。“宝马雕车”上的豪门显贵,插戴着“蛾儿、雪柳”的官家眷属,在“山外青山楼外楼”的西湖之滨尽情游乐,竟是“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醉生梦死的场面。词末几句,有人以为作者真是在寻找一位女人。恐未必如此。那位要寻找的人,其实也正是作者不逐众流、不慕荣华、独来独往的精神人格的化身。这首词很可能受到南宋初女词人李清照的影响,易安有一首《永遇乐》(落日熔金),也是写临安元夕的,其中遣词用语,颇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瓜葛(如“人在何处”、“香车宝马”、“捻金雪柳”等等)。她死后八十年,宋末词人刘辰翁还说“读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李清照的词为何使刘辰翁泪下呢?原来她写的是元夕回想“中州盛日”的种种情景,通过对故都怀念,寄托爱国思想。辛词所写的元夕景物,多见于《东京梦华录》、《宣和遗事》一类材料,与东都汴京景象无异。这是有深意的。可以理解,作者要找的人,正是因为眼看临安灯市,心怀昔日旧都,才自甘寂寞,不无感慨地远离喧闹的人们而独个儿站在“灯火阑珊处”。这样的人,“众里寻他千百度”是难以寻到的。作者孤傲的心志和由现实引起的感触,也都是通过含蓄的艺术构思,才曲折地透露出来的。

鹧鸪天(枕簟溪堂冷欲秋)

辛弃疾
鹅湖归①,病起作
枕簟溪堂冷欲秋,断云依水晚来收。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
书咄咄②,且休休③,一丘一壑也风流④。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⑤。
【注释】
①鹅湖:山名,在江西铅山县东北周围四十余里。山上有湖,多生荷,名荷湖;晋人龚氏居山养鹅数百,更名鹅湖。山下有鹅湖寺。
②书咄咄:《世说新语·黜免》:“殷中军(殷浩)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③且休休:《诗·唐风·蟋蟀》:“好乐无荒,良士休休。”休休,安闲自得,乐而有节貌;又作“罢了”、“算了”解,词中二义兼有。
④一丘一壑:指隐士居住之处。
《太平御览·苻子》:“黄帝……谓容成子曰:‘吾将钓于一壑,栖于一丘。’”《世说新语·品藻》:“明帝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庾亮?’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官准则,臣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
⑤“不知”二句:俞文豹《吹剑录》引为陈秋塘(陈善,字敬甫,号秋塘)诗句,况周颐《蕙风词话》辨之,以为是俞氏误记。

【语译】在溪边的屋子里感到枕席生凉,仿佛已到了秋天。几片接近水面的浮云,到傍晚已经隐去了。红艳艳荷花彼此偎依着,简直就像美人喝醉了酒,白鹭默默无言地兀立着,它一定是正在发愁。
我如此处境,就像古时被废的殷浩整天向空中书写“咄咄怪事”那样不可理解,算了,姑且安闲自得地享享清福罢!在一条谿壑边垂钓,在一座山丘中隐居,不是也很风流高雅吗!我也不知道病后的筋力已衰弱了多少,只是觉得这些天来已懒得登梯上楼了。

【赏析】
此词作于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夏末,辛弃疾闲居江西上饶带湖期间。他生过一场病,有几首词中都曾提到,此词即写病起后对周围环境景物的感受和被投闲置散、身老山林的感慨。
前四句写景。但从景语中已透出作者的心情。“枕簟”,夏日之卧床用品;“冷欲秋”,对气候的感觉。秋未至而已凉,病后力衰、清冷孤寂之精神状态,隐约其中。水面片云收敛,唯见苍茫暮色,怅然无所依之情已在言外。三四句承“溪”“水”写近景。红艳艳的荷花相倚轻摆,恰似喝醉酒的美人;白鹭一类水鸟久久悄立,仿佛正在愁思。从“红”(联想酡颜)与“相倚”引出“醉”来,从“白”(联想霜鬓)与“无言”引出“愁”来;而似醉如愁,正是作者心境的反射。对句绘形寄情,都十分出色。
下片转入抒情。当时国家实在非常需要像辛弃疾这样有志于抗金复土,又有谋略、有胆识、有能力,文武全才的人,可是反而让英雄虚度时光,老却山林,真是怪事!这种不平的现象,辛弃疾若要说起来,正可说上一大篇,但在词中却只用“书咄咄”三字便都包括了。典故的奇妙作用,这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接着马上用“且休休”转折:算了算了,乐得过过安闲日子罢!一吐一吞、一张一弛之间,矛盾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一丘一壑也风流”是“且休休”的理由和延伸,是以旷达的言辞、潇洒的姿态来对待逆境。表面的轻松深化了内在的悲剧性。然后再转折,说自己“筋力衰”了,用“不知”提出问题,“但觉”加以回答,申明词题中“病起”之意。语言极平淡安闲,感情自深沉厚重。陈廷焯评得好:“信笔写去,格调自苍劲,意味自深厚,不必剑拔弩张,洞穿已过七扎,斯为绝技。”(《白雨斋词话》)

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

辛弃疾
书江西造口壁①
郁孤台下清江水②,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③。
【注释】
①造口:即皂口,在今江西万安县西南六十里,有皂口溪于此流入赣江。
②郁孤台:在今江西赣州市西南之贺兰山上。《舆地纪胜》:“郁孤台……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数丈,冠冕一郡之形胜而襟带千里之山川。”
③闻鹧鸪:《异物志》:“鹧鸪其志怀南,不思北徂(往,音粗阳平),其鸣呼飞:‘但南不北。’”又俗传鹧鸪叫声如“行不得也,哥哥!”

【语译】郁孤台下流过一条清澈的江水,这水中包含着多少行路人的眼泪啊!我向西北
眺望故都,可怜它被无数青山阻隔在千里之外了。
青山能遮住视线,却阻挡不住这带着无尽怨恨的江水,它曲曲弯弯,毕竟还是向东流去了。傍晚时,我正在江边发愁,又听到深山里传来鹧鸪鸟的叫声。

【赏析】词作于孝宗淳熙三年(1176)。作者在上年七月至江西任提刑,节制诸军进击茶商军,九月平。词写春天景物,知为次年在任上所作。
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说此词云:“盖南渡之初,虏人追隆祐太后(高宗之婶母)御舟至造口,不及而还,幼安自此起兴。‘闻鹧鸪’之句,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此说有参考价值,但并不太确切,有误传成分。隆祐太后确曾避金兵经万安造口而至虔州(今赣县)郁孤台之所在;但金兵却只到达太和县,并没有追御舟而至造口。《三朝北盟会编》记建炎三年(1129)十一月二十三日隆祐离吉州谓:“质明,至太和县,兵卫不满百人,滕康、刘珏、杨唯忠皆窜山谷中,唯有中官何渐、使臣王公济、快行张明而已。金人追至太和县,太后乃自万安县至皂口,舍舟而陆,遂幸虔州。”一路之上,皇室尚狼狈如此,流亡百姓之苦,更可想而知了。作者书万安造口壁的词而写虔州郁孤台,想到四十多年前金兵曾入侵江西,隆祐太后沿这条路仓皇南奔事,是完全在情理中的。只是他心目中并非只有太后,大批百姓在流亡道路上妻离子散、扶老携幼的惨状,大概会想得更多些,所以词才说: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多少”二字已说明伤心之事,非止一端。这是在台上俯视所见。
然后写向西北而望。“长安”,借指北宋都城汴京。它被“无数山”阻隔住了,正所谓“长安不见使人愁”。这是借“道路阻且长”喻恢复失土之困难重重。“可怜”二字,表现内心之沉痛。既用比兴,换头索性仍借山水为说,国势日见衰危,虽志士英雄亦难挽其颓败,犹“青山遮不住”江水东流,昔日之全盛,一去难回。“毕竟”二字,想见其无可奈何之情。有人以为此处是“作者把大江东去比喻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见《唐宋词鉴赏辞典》八八一页,江苏古籍出版社),这太时髦了,也太拔高作者了,辛弃疾终究不是近现代的革命家,不知何谓“不可抗拒的历史潮流”,再说也难用历史事实来说明当时这种潮流之不可抗拒啊!过分强调作者的恢复信心,便会与下句脱节。其实“毕竟东流去”的意思,与“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是差不多的,“愁”根之所生,正由于此。
末两句以鸟声更添余愁的虚缩之法作收。“江晚”二字,承前而又加迟暮之感。鹧鸪,虔州山间特多,其叫声当时最流行的两种说法,是像“行不得也哥哥”和“但南不北”。罗大经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是取前者;不过这一来,鹧鸪声也与主和派论调相似了,只能当作一种反衬而不是作者的思想;作者的感慨正好相反,应是偏安之事行不得也,如隆祐太后那样敌来我逃之事行不得也;无知之鸟尚知作此声,而当局居然不知,则余愁自不要说了。后一种说法,在唐诗中用得特多,如郑谷《席上贻歌者》诗云:“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正因鹧鸪其志怀南,不思北往,故在长安之江南客闻其曲而思家也。但化用于此,“但南不北”语,应作对南宋当局只是苟安江南,当金人入侵之际,也但知南逃而不思北伐的投降政策的怨怼,而不宜解作“一定要像鹧鸪一样留在南方,绝不能北去向金人屈膝”(同前)。对作者寓意的探寻,本见仁见智,自不要强求一致,要在能不悖作意,不割裂词句,不将古人现代化罢了。

姜夔 点绛唇(燕雁无心)

姜夔
丁未冬过吴松作①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②。
第四桥边③,拟共天随住④。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
【注释】
①丁未:淳熙十四年(1187)。吴松:又名松江、松陵、笠泽,即今江苏吴江。
②商略:商量,酝酿。
③第四桥:吴江城外的甘泉桥,以泉水品居第四,故称第四桥。
④天随:唐陆龟蒙自号天随子,其宅在松江上甫里。

【语译】燕子大雁,春来秋往,本属无心,此时早随着太湖西畔的浮云去得无影无踪了。眼前几座山峰显得寂寞荒凉,仿佛在跟傍晚时到来的雨商量着什么。
我真想就此在甘泉桥边,伴着高人陆龟蒙度过余生。可如今的时势又怎么样呢?我倚在栏杆上,想着历史上的事,望着那衰败的残柳参差不齐地在寒风中舞动。

【赏析】淳熙十四年春,姜白石曾由杨万里介绍前往苏州见过范成大,这首词则是到了冬天,他从湖州再次前往,路经吴松时所作。
人们常将燕子和大雁的来去与自身的离合悲欢联系在一起,从而产生种种不同的情绪或期望。白石此时的心情,乃以为世事不可强求,一切皆应随顺天然,闲适处之。以此种洒落襟期视物,则“燕雁”之往来也当“无心”。时届冬令,不见燕雁,料其必已“随云去”了;说“随云”,即所谓“无心”也。吴松西临太湖,“太湖西畔”,则是隔湖而望遥远处。冬日山川寥落,峰以人拟,所以说“清苦”;既拟人,于四顾苍茫之中,似乎就只能与“黄昏雨”交谈了。“商略”一词,固可引申为酝酿、准备,但终究不如直解作商量、讨论,意境更深邃、奇幻。卓人月评此二字为“诞妙”(《词统》),正作如此理解。那么,山峰与暮雨在商量些什么呢?这是大自然的秘密,你可以猜,但毋须寻求答案。
上片只作景语,换头二句,转述襟怀。前有“太湖”,此说“第四桥”,皆切题序“过吴松”,而陆龟蒙之宅在焉。龟蒙自号天随子,取随顺天然之意,语出《庄子》;又称江湖散人,为人高放,勤于学,诗文皆有成就,不乐官场,退而躬耕,啸傲江湖,白石心仪之。其《三高祠》诗云:“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又《除夜自石湖归苕霅》诗云:“三生定是陆天随,又向吴松作客归。”皆以龟蒙自比。“今何许”,是提起,也是转折,简语重笔,感时忧国之慨,已包涵其中。“凭栏怀古”,既承上追念前贤,又带起末句,因“怀古”亦即“伤今”也。“残柳参差舞”,以衰飒之景写沧桑之感,篇终混茫,意境闲淡而高远。此白石短章之绝调。

鹧鸪天(肥水东流无尽期)

姜夔
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①,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②,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③,两处沉吟各自知!
【注释】
①肥水:分东西两支,此指东流经合肥入巢湖的一支。
②见:所见,引申为明显,鲜明。
③红莲:谓灯,多用于元宵。如欧阳修《蓦山溪·元夕》:“纤手染香罗,剪红莲满城开遍。”郭应祥《好事近·丁卯元夕》:“不比旧家繁盛,有红莲千朵。”

【语译】肥水向东流,永远也不会有流完的时候,我当初真不该把这相思给种下的。我在梦中见到她的模样,并不比在画像中见到的更为鲜明,即便如此,还忽然被山鸟的啼声从黑暗中将我惊醒。
春天尚未呈现出新绿,鬓发先已成为银丝了。人世间的离别,时间一久,连悲痛都很难称得上了。究竟是谁让年年元宵灯节的夜晚,两地都沉思默想,心事却只有各人自己知道呢!

【赏析】夏承焘师《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系此词于庆元三年(1197)笺云:“白石怀人各词,此首记时地最显。时白石四十余岁,距合肥初遇,已二十余年矣。”可知是一首怀念早年在合肥初识的恋人的抒情词。
首句以长流水起兴,其所喻得下句而显豁:原来是借肥水东流不尽,说相思不绝,此恨悠悠。“肥水”(合肥)是“当初”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至今已二十多年了,旧情尚沉积心头,于梦中见到,确乎是“无尽期”了。相思的代价是痛苦,且太大太久,故曰“不合”,这是怨极而悔的话。用一“种”字,最富艺术想像力。“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既“种相思”,所得自然也是相思,且从种下之时起,便生长繁衍,结成“无尽期”的相思苦果;此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论语》)再两句完题序所说的“有所梦”。人分东西,不得相见,只能见画像,“丹青”又怎能与她本人相比呢!现在梦中所见,只是幻象,还不及丹青所画真切,这已是遗憾;即如此,尚被山鸟啼声忽然惊破好梦,使梦中之幻象也为之消失而无处寻觅了,自己只有在“暗里”独自感伤而已。
换头直抒怨情。“春未绿”,切“元夕”;“绿”,形容词作动词用,谓绿遍郊原;呈现新绿。“鬓先丝”古人年过四十,便认为已入老年期;“丝”,名词作动词用,谓白如素丝。“未”与“先”相连,说岁华方新而人已衰老,是一种“人生易老天难老”的感慨。“人间别久不成悲”,语最深沉。俗谓“久病床前无孝子”,非真不孝,乃言病之既久,侍奉为难也。别久又相聚无望,则心头之伤痛逐渐麻木,感情之炽流转而凝固。在“不成悲”的表象下,正隐藏着更深刻、更沉重的悲哀。故有结尾二句可视作向苍天的发问。古时,元宵之夜,对青年男女来说,有点像情人节,他们多利用出来观灯机会,密约欢聚,故元夕词多写“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之类,这就不能不引起别离恋人的感触和回忆。作者有所思而成梦,有所梦而成咏,大概也因为这个缘故。自己如此,又深知对方此夜亦必如此,故曰:“两地”。大家都只能在心中静思默想,而其中滋味,也只有彼此自己知道罢了。这刻骨铭心的相思,永无尽期的悲哀,我们从作者用“谁教”二字中也不难领略到。

踏莎行(自沔东来)

姜夔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①,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②,分明又向华胥见③。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④。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注释】
①沔:沔州,今湖北汉阳,姜夔的第二故乡。丁未:淳熙十四年(1187)。
②燕燕、莺莺:对所欢的年轻美丽女子的昵称。苏轼闻张先买妾,作诗相赠云:“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此词明云‘淮南’,为怀合肥人作无疑。《琵琶仙》云:‘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解连环》云:‘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此亦云‘燕燕莺莺’,其人或是勾阑中姊妹。”
③华胥:谓好梦。黄帝曾梦游华胥氏之国。参见张抡《烛影摇红》注。
④“离魂”句:说此词者多据《诗词曲语辞汇释》解“郎行”为“郎边”,“行”作“这边、那边”用,在当时固多,然此句用唐传奇《离魂记》事,只宜作“行路”之“行”解,即“逐郎远行”,与“低声问向谁行宿”之类用法不同。

【语译】她体态轻盈、语声娇软的形象,我分明又从好梦中见到了。我仿佛听到她在对我说:长夜多寂寞呀,你这薄情郎怎么会知道呢?春天才刚开头,却早已被我的相思情怀染遍了。
自从分别以后,她捎来书信中所说的种种,还有临别时为我刺绣、缝纫的针线活,都令我思念不已。她来到我的梦中,就像是传奇故事中的倩娘,魂魄离了躯体,暗地里跟随着情郎远行。我西望淮南,在一片洁白明亮的月光下,千山是那么的清冷。想必她的魂魄,也像西斜的月亮,在冥冥之中独自归去。也没有个人照管。

【赏析】
此词作于淳熙十四年;早于前首《鹧鸪天》十年。在上一年的冬天,姜白石跟随他的岳父萧德藻离开湘鄂,前往湖州,沿着长江乘舟东下,春节元旦,抵达金陵。词记江上所梦,其中提到淮南,是写翘首西望合肥(宋时属淮南路)的情景,因为十年前,他在那里曾经有过一段恋情,使他至老难忘,并为此而写了不少情词。
“燕燕”、“莺莺”并用,夏师参证他词云:“似是勾栏中姊妹二人。”我对白石同时有两个意中人,且又如此深情,总有点难理解。纵有姊妹二人如大乔小乔、桃根桃叶者,白石钟情其一而词中并提亦属可能,姑作一人看。“轻盈”,谓其体态;“娇软”,言其语音,恰好与借用名燕、莺之特点相合。“分明”句,点“感梦”,由此而知前八字,只是幻象。再接两句记其所言,梦中人向作者诉说寂寞相思之苦,实则是作者自己内心感情通过梦中人自述的折射。“夜长”、“春初”,既切“元日”,也借以表述心情。“薄情”,虽说是对所爱之昵称,犹言“冤家”,然写来也不无内疚的成分。“染”字押得甚巧,意谓春方始,草未绿、柳未黄、花未红,但周围景物早染上了一层情绪色彩,看去无一不惹我相思。
过片承“相思染”,转说自己旧情难忘。“别后书辞,别时针线”,只此八字,毋须再费辞说怎么样,其意自明。“离魂”句,用唐陈玄祐《离魂记》中倩娘魂离躯体,随王宙远行,结为夫妻事,既写了意中人待己之深情,又再点“感梦”,说她魂魄远来入梦。最后两句,王国维极为推赏,他说:“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人间词话》)意境之深妙,确有难以言传者。唯“冥冥归去”者是魂是月,令人疑惑迷惘。“淮南”在金陵之西,月西落自可言“归去”;然所思之人亦在“淮南”,其魂魄既来入梦,梦醒自当“归去”。此中或有杜诗“环佩空归月夜魂”(《咏怀古迹》)的影响在。所以我以为月与魂不妨两兼。“冷”字,已悄怆幽邃,再结以“无人管”三字,作者爱怜悯恻之怀人心绪,实过乎恸哭。

庆宫春(绍熙辛亥除夕)

姜夔
绍熙辛亥除夕①,余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②,尝赋诗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后五年冬,复兴俞商卿,张平甫、铦朴翁自封禺同载诣梁溪③,道经吴松,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错杂渔火,朔吹凛凛,卮酒不能支。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朴翁咎余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已也。平甫、商卿、朴翁皆工于诗,所出奇诡,余亦强追逐之;此行既归,各得五十余解。
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呼我盟鸥④,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
采香径里春寒⑤,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⑥。如今安在?惟有栏杆,伴人一霎。
【注释】
①绍熙辛亥:光宗绍熙二年(1191)。下文“后五年冬”作是阕时,为宁宗庆元二年(1196)。
②垂虹:指吴江利往桥,长桥上建亭曰:“垂虹”。
③俞商卿:名灏,进士,世居杭,晚年筑室西湖九里松,有《青松居士集》。张平甫:名鉴,张俊之孙,白石自谓与平甫“十年相处,情甚骨肉”。铦朴翁:葛天民,字无怀,初为僧,名义铦,字朴翁,后还俗;山阴人,居西湖。封禺:封山和禺山,在今浙江德清西南。梁溪:无锡之别称。
④盟鸥:谓居云水之乡,如与鸥鸟有约。事出《列子·黄帝》。稼轩有《水调歌头·盟鸥》。
⑤采香径:苏州香山旁的小溪;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故有此名。
⑥明珰素袜:用指美人。珰,以珠为耳饰。

【语译】
荡双桨泛起波浪,船行进在漂浮着莼菜的水上,松风送来雨点,披上一件蓑衣,看引人发愁的暮色,渐渐地弥漫于空阔的水天间。我招呼着那与我旧有盟约的沙鸥,它在空中盘旋着,像是要飞下来,又转而离开人掠过树梢去了。五年前,那次回吴兴去,冲着寒云积雪,一条小船夜间出发经此。令我伤心的是,又一次见到这隐隐约约的远山,好像女子低低垂下的黛眉。
那夜,古代吴宫美人曾来采香的溪上正春寒袭人,我徘徊其间,独自唱起自制的新词,可惜无人相和。西望长桥上的垂虹亭,飘然地离去,这种游赏吟咏的兴致我平生总是欲罢不能。眼前酒醒来时,波声已经遥远,我正凝神默想,那明珠垂耳、罗袜生尘的美人如今又在哪里呢?只有那长桥上的栏杆,能陪伴着人们一阵。

【赏析】绍熙二年(1191)冬,姜夔自合肥归湖州途中,访石湖(江苏吴县西南,交吴江县界、通太湖处)范成大,留居一月,除夕别归。范以家中有色艺之婢小红相赠,姜夔携小红雪夜孤舟过垂虹,曾乘兴赋诗(题序引诗为其《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句中的一首;又有过垂虹诗云:“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其时节气已过立春。五年后庆元二年(1196)的冬天,姜与三友人自浙地往无锡,再经吴松时,又是寒夜,他们泊船垂虹,漫步长桥,凭栏眺望,又饮酒御寒,彼此吟咏。此词即作者当时所赋,后又经十余天修改始定。这次重经旧地,范成大已去世三年了,小红也不在,所以心情与往年大不一样,词多伤逝怀人之感。
自“双桨”至“木末”六句,写乘舟重经吴松情景。“莼波”、“松雨”,本地风光,偶句精磨巧琢。“暮愁”,点出心情,此行与五年前自石湖归苕溪之愉悦迥异,已伏下文“伤心重见”。烟雨迷茫之中,暮色渐至,愁思也随之而增长,终至充满空阔的水天之间。“渐”字有神。后三句描摹出鸥鸟盘旋飞翔,欲下而又远避的习性,同时用“呼我盟鸥”四字,表达了自己熟悉此景的亲切感。引出五年前“那回归去”的种种情景。石湖离垂虹并不算远,雪夜孤舟,出发经此,也曾见山似黛眉。“依约”,因其被云所遮,即题序中引诗所说的“玉峰重叠护云衣”。“伤心重见”,合今与昔之景物,与物是人非之感。“伤心”又应前“暮愁”,而分量极重,无疑为已作古的好友范成大而发。远山虽是“重见”,但今已染遍愁绪,“低压”二字亦因心境而用,该山也仿佛在低眉垂泪。
过片仍承前,由今之所见而忆昔,写的还是当年事。“采香径”,夏师云:“借用其名,不指实地。”甚是。吴松、垂虹一带,皆近吴宫,故借用之;白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诗也有“吴宫烟冷水迢迢”句。“春寒”二字正说明是当年(眼前则是“冬”),点题序中“长桥寂寞春寒夜”诗句。那时,兴致甚好,故“婆娑”而“自歌”,所谓“自作新词韵最娇”也。“谁答”,说无诗友唱和,此行有三友同往,而那次“只有诗人一舸归”。再三句写“过垂虹”情景,其诗句“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可作“垂虹西望,飘然引去”的注脚。记当年之轻快,亦即写此日之沉重。“此兴平生难遏”,又合今昔而言。对景吟诗赋阕的兴致过去很高,现在也一样,此行所得,竟多至“五十余解(首)”,即题序所谓“意所耽不能自已也”。至此结句回忆,以下回到眼前。序中“中夕相呼步垂虹”事,偏偏先不说,留待最后;是夜“朔吹凛凛,卮酒不能支”,以至“以衾自缠”等旗亭候馆情事,也略过,而径接“酒醒”,但我们因“波远”二字,而知人已泊舟离岸,不在船上或水边了。犹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所谓“渭城已远波声小”。人虽离而心未离,“正凝想”者,仍是历史上在“采香径里”采过香的“明珰素袜”的吴宫美人如西子一类人物。“如今安在”,若扩而大之,借古喻今,可以联想到范成大,也可联想到当年石湖所赠之小红。“惟有”八字,倒点“步垂虹”,曾在长桥上凭栏怅望(桥上建亭,亭必有栏;又《吴郡图经续志》:“吴江利往桥……萦以修栏。”),黯然神伤的情景。

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

姜夔
丙辰岁①,与张功甫会饮张达可之堂②,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甫约余同赋,以授歌者;功甫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③,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庾郎先自吟愁赋④,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⑤,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抒。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豳诗漫与⑥,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注释】
①丙辰岁:宁宗庆元二年(1196)。
②张功父:名镃,张俊孙,有《南湖集》。张达可,张镃旧字时可,与达可连名,疑是兄弟。
③中都:犹言都内,指杭州。
④庾郎:指庾信,曾作《愁赋》,今唯存残句。参见袁去华《安公子》“庾信愁如许”注。
⑤铜铺:装在大门上用来衔环的铜制零件。
⑥豳诗:指《诗·豳风·七月》,其中有“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句。漫与:率意而为之。

【语译】诗人庾信先是在吟《愁赋》,接着又听到一阵凄切的私语声,原来是蟋蟀在叫。露水打湿了门上的铜环,青苔侵入了井边的石板,这些地方都曾听到过它的叫声。哀怨的声音好像是在倾诉着什么,正当思妇失眠,起来寻找机抒,想织锦书寄给远方的时候。在列着画有青山的曲折屏风的闺房里,夜气凉透,孤居独宿,那是怎么样的心情啊!
黑暗中西窗外又刮起了风雨,为什么这虫声老是应和着砧杵声,断断续续地响个不停呢?它在旅舍里迎接寒秋,在离宫中凭吊冷月,该是另有许多伤心的事罢!
《诗经·豳风》中的《七月》篇曾描写过它,那些诗句像是率意而为之的。可笑的是世上那些无知小儿女,他们蹲在篱笆旁,兴高采烈地喊叫着:快拿灯来,有蟋蟀!殊不知如果将此虫声谱成琴曲,一声声地弹奏出来,听上去一定是更加悲苦的。

【赏析】这是姜夔与张镃同时吟咏蟋蟀的词。张氏《满庭芳·促织儿》词后面有,可参看;二词虽同咏一物,但在构思和写法上却各有特色。白石此词多从蟋蟀的声音和听其声者之事的角度来写。用笔空灵,境界随时转换。
落笔从庾信作《愁赋》说起,可惜我们今天已读不到此赋的全文了。我揣测赋中很可能曾写到蟋蟀。且不管是否写到,赋总是言愁的;而“愁”字先就把握住听蟋蟀所引起的典型情绪和全篇的基调。接一句以切切“私语”比虫声,加上“凄凄”二字形容,以应“愁”字,是正面写其声音。前后用“先自”、“更闻”串联起来,句法极其灵活。再三句就将虫声置于具体环境之中,或门口,或井边,都曾听到它的叫声,这就给人以更真切的感受。“露湿”、“苔侵”,从细微处写明节候。“哀音似诉”四字,承前启后,带出以下写“思妇无眠”一段。构思似乎从“促织”之名所得。虫鸣唧唧,声似织机,故俗谓促人勤织,则思妇之“起寻机杼”,不只是由于“无眠”,也因为虫声的催促提醒。织什么呢?不外乎织布以制寒衣,或织锦以寄相思。这些自能意会,毋须说明。写“屏山”,知在闺房卧室。“夜凉”,也为渲染独宿之难耐凄凉。
换头仍承前语,曲意不断。张炎《词源》曾引此词作为过片之范例。“又吹暗雨”,总见境况之凄苦。“为谁”,作“为何”解;写思妇恼恨虫声而怨其频频不止也。古时常秋夜捣衣以寄远,故“砧杵”之声,诗词中多用以写思妇或离人之愁怨,与促织声“相和”,有所感者听来,自是雪上加霜。“候馆”,写羁旅之愁;“离宫”,说椒房之恨,于写思妇外,又拓展境界。“豳诗”《七月》,是写蟋蟀诗的老祖宗,不可不一提。说到其中“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四句,“漫与”二字,真可谓最确切的定评了。“笑篱落”二句,陈廷焯评云:“白石《齐天乐》一阕,全篇皆写怨情,独后半云:‘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用笔亦别有神味,难以言传。”(《白雨斋词话》)所言甚是。末以“写入琴丝”,谱宫商以弹奏之作结,其“一声声更苦”五字,令人揣摩浮想,余响悠然。

琵琶仙(双桨来时)

姜夔
《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①惟吴兴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②,余与萧时父载酒南郭③,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④。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十里扬州,三生杜牧⑤,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⑥,奈愁里匆匆换时节。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⑦。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⑧。
【注释】
①《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顾广圻《思适斋集·姜白石集跋》云:“此《唐文粹》李庾
《西都赋》文,作《吴都赋》,误。李赋云:‘其近也方塘含春,曲沼澄秋。户闭烟浦,家藏画舟。’白石作‘具’‘藏’,两字均误。又误‘舟’为‘船’,致失原韵。且移唐之西都于吴都,地理尤错。”
②己酉岁: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
③萧时父:千岩先生萧德藻之子侄,与白石初交于湖南;德藻之兄为白石之岳父。
④桃根桃叶:桃叶,晋王献之的妾;桃根为其妹。参见辛弃疾《祝英台近》“桃叶渡”注。
⑤十里扬州,三生杜牧:杜牧《赠别》诗:“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又黄庭坚《广陵早春》诗:“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词中用“三生杜牧”,本此。
⑥宫烛分烟:韩翃《寒食》诗:“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⑦“都把”二句:谓将情思都付与榆荚,任其飘散,不再萦怀。韩愈《晚春》诗:“杨花榆荚无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飞。”
⑧西出阳关:故人初别,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语译】画船划着双桨轻过时,我见到船上有人与以前曲坊中认识的桃根、桃叶姊妹十分相似,手里也拿着一把唱歌时用的团扇,在拦接着飞坠的落花,那会儿她的眉眼真是动人极了。春光正在逐渐地远去,水面岸边的汀洲上,早已是一片翠绿,现在又加上了几声杜鹃的啼鸣。像十里扬州路那样的风月繁华,心疑自己前生是杜牧的那种感受,都已成为过去,还是别说了罢!
与当年一样,又是宫中分赐烛火的日子,非不能重提,有什么办法呢?我正在十分烦恼之中,又匆匆地变换时节到寒食清明了。我真想把一腔怀人的情思,全都交付给那榆荚,让它纷纷飘散在无人过问的石阶上算了!那千丝万缕的细柳,已能藏鸦了,它为酒宴上的人们起舞,让飞絮如雪花似的回旋;这不禁使我想起王维劝酒,初次送别好朋友西出阳关远去的情景。

【赏析】夏师云:“此湖州冶游,枨触合肥旧事之作。”(《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词缥缈而起。水上“双桨”来者,本非相识,然总觉其似旧时合肥曲坊中之故人。一开始便把眼前之景与人,跟往年之事与人联系了起来。非故作破空陡健之笔,实因心中常有所思而使然。曲坊中人多善歌,故常执团扇(《古今乐录》谓桃叶曾作《团扇歌》以答王献之临渡所赠之歌),今所见之人亦如此,且其扇接飞花,举止可爱,眉目动人,更似意中之人,此所以“奇绝”也。落笔直说“感遇”,措词一击两鸣。下接三字,不说“春渐晚”或“春渐暮”,而说“春渐远”,言外又有往事难追寻之意。汀洲已绿,又鸣,岂不令人生愁。《离骚》:“恐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借季节以寄旧游难再之慨。以上皆用暗示,下接三句点破,虽谓“前事休说”,其实已经说出:“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八字,借众所熟知的唐诗,已把事情交待明白了。
过片从“前事休说”申发。“又还是”三字着眼,可知当年情事也发生在“宫烛分烟”的寒食前后。本可重提而不提,“奈愁里”是其原因,徒增愁绪而已,故不愿说,也无从说起。你看,时光似水,往事如烟,一切都在“匆匆”变“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不如让“一襟芳思”随“榆荚”飘散算了。借眼前之景物、唐人之句意,写出心灰意冷情态。除“榆荚”外,又是杨柳飞絮(韩诗中正同咏)如“起舞回雪”,因念及“客舍青青柳色新”之《渭城曲》,心绪又随之起伏。“千万缕”、“为玉尊”,柳亦有情,何况人乎!此“玉尊”,是“与萧时父载酒南郭”,也是王维劝友“更尽一杯酒”,更是当年与合肥姊妹分手前的别宴。故“想见”者,是唐时情景,也是自己所经历过的情景。“西出阳关无故人”句,词中出前四字而歇后三字,其用意正在说别后更“无故人”也。从自身遭遇而印证了王维诗意,由王维诗意又想起了自身遭遇。运笔如环无端,写离情当如此空灵,方是高手。
夏师又云:“合肥人善琵琶,《解连环》有‘大乔能拨春风’句,《浣溪沙》有‘恨入四弦’句,可知此调名《琵琶仙》之故(此调始见于《白石集》,《词律》十六、《词谱》廿八皆谓是其自创)。又,合肥情事与柳有关,绍熙二年辛亥作《醉吟商小品》全首咏柳,其时正别合肥之年,其调亦琵琶曲;以此互证,知此词下片括唐人咏柳三诗,盖非泛辞。”(同前)可供白石研究者深考。

八归(芳莲坠粉)

姜夔
湘中送胡德华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筿墙萤暗①,蓟阶蛩切。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②?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
长恨相从未款③,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④。归来后、翠樽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⑤。
【注释】
①筿墙:傍竹子的墙。筿,音小;小竹。
②“问水面”句:白居易《琵琶行》:“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③相从:一作“相逢”。款:宽,久。
④倚竹愁生: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⑤“下了”二句:李白《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玲珑,明貌。

【语译】清香的荷花落下粉蕊,疏疏的梧桐吹去绿叶,昏暗的庭院中雨刚刚停止。无缘无故地又将抛下我让我形影相吊,黯然感伤的当儿,却又看见傍竹的墙边有萤火虫在闪着暗淡的微光,听到那长着蓟苔的石阶下有蟋蟀在凄切地鸣叫。为送客我又一次探寻着向西面去的路。请问行客,此去水途寂寞,谁将为你来演奏琵琶呢?最可惜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江山,都在的啼声中变得萧条零落了。
我总恨跟你相聚的时间太局促了,现在究竟为什么,又要对着西风离别呢?小洲寒冷,烟水淡淡,桨动船移,人影渐远,你离去的轻舟如一片叶子,霎时缥缈难寻。我想你家中的那位卓文君,一定伫立久望,倚着修竹在发愁了,也不管露水沾湿罗袜。等你回到家里后,你们就可以双双对举翠玉酒杯来欢饮了。然后放下珠帘,悠闲地隔着帘子观看那明亮的月儿。

【赏析】这首送别词是姜夔客湘时(淳熙十三年,即公元1186年秋离湘)所作,确切的年份莫考,胡德华其人也不详。从词中我们只知道他这次是回家去的;作者以“文君”指称其家室,胡氏可能也是长于诗文的。
词前六句先写庭院景物,当是从离开居处上路时写起的。红衰翠减,晚雨初收,秋天摧败之象已烘托了送别心情。“无端”句,点出送别。说“无端”,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遗憾。因为友人这一去,自己便将“抱影”独处了,故为之而黯然“销魂”。正当此际,又触目皆凄凉景物,自然情更不堪。“筿墙萤暗”是所见,“蓟阶蛩切”是所闻,都着力渲染。然后揭明“送客”。“西去路”,是说居处在江流之东头,是送客西去江头渡口乘船的方向,行客未必就是向西去川贵。“重寻”,是说离别常有,以前也曾送客,而今又去江边。用“寻”字,因在夜晚,所见模糊,需要探寻,应前二“暗”字,犹《琵琶行》之谓“寻声暗问弹者谁”,下用其事,以示对行客旅途寂寞的关怀,情景便更相切合。所惜啼声声,众芳已歇,江山寥落,无复繁荣景象,仍借萧条秋景寄惆怅心情。
换头以“长恨”二字领起,心绪与上片一致。相从未久,忽又离别,所以憾恨,何况正值“西风”悲秋之时。用诘问句直抒离情,加重了感情的分量。“渚寒”三句,写目送行舟远去,望中所见,令人仿佛亲临,在景象中倾注了自己的深情。末了以虚拟之笔,想像其妻室久望盼归,团圆后夫妇“双饮”、“看月”之乐事,以慰行者,化用李杜诗最妙。李白《玉阶怨》“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本写闺中寂寞之怨情,今未作更改,用其语而反其意,变换悲欢,非白石之奇才,谁能作此?

念奴娇(闹红一舸)

姜夔
余客武陵①,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余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②,数得相羊荷花中③。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三十六陂人未到④,水佩风裳无数⑤。翠叶吹凉,玉容消酒⑥,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田田多少⑦,几回沙际归路。
【注释】
①武陵:今湖南常德,宋名朗州武陵郡。
②朅来:犹言去来。
③相羊:同“徜徉”;徘徊;自由自在地往来。
④三十六陂(音碑):泛指江南水乡多圩岸的荷塘。王安石《题西太乙宫壁》诗:“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烟水,白头想见江南。”陂,低洼地区防水泛滥的土堆堤岸;也指池塘。《诗·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⑤水佩风裳:李贺《苏小小墓》诗:“风为裳,水为佩。”
⑥玉容消酒:喻荷花如才消酒意、尚带微红的美女。
⑦田田:荷叶茂盛的样子。古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语译】在盛开的荷花丛中,乘坐一条小船游荡,我还记得过来的时候,水面上曾有对对鸳鸯与我们作伴。这里陂塘众多,人所未到,却有着无数荷花仙子,水声是她的玉佩,风儿是她的衣裳。苍翠的叶子为人送来清凉,似玉的花容仿佛酒意初消,尚带微红;又有长菰蒲的水面上的雨点,洒落在她的脸上。她笑了,摇动着身子,一
股冷香飞来,飘进了我的诗句。
暮色来临,荷叶张着一把把青色的伞,亭亭耸立着。仙子啊,你还没有见到情人,怎么忍心踩着清波离去呢?你是只怕一身舞衣,在寒流到来时容易脱落罢;故而愁思已飞向西风中送别的南浦去了。高高的杨柳垂下阴影,老迈的游鱼吹起细浪,挽留我在这荷花丛中多赏玩一阵。啊,有多少连绵不断的荷叶,在我几番踏上沙堤回去的路上,对我依依不舍!

【赏析】淳熙十二年(1185),萧德藻曾为湖北参议,白石客居武陵,与友人荡舟荷塘当在此时。十余年后,他又往来吴兴、临安,也曾游湖赏荷,于是就将前后三地所得的感受综合起来,写成此词。词前小序,可视作一篇出色的记游小品。
词发端“闹红一舸”四字,精心组句。“闹”字,兼形容词、动词二义;形容荷花,是说旺盛,犹言“繁红”若作“一舸”的谓语,则说小船打扰了荷花的幽梦。用字的灵活、富于新意和表现力,不减“红杏枝头春意闹”。接句更妙,本说所到之处极幽,却用“记来时”逆溯,记得一路来还曾见有鸳鸯嬉水,在船边与人相伴,言下之意,现在却只有满目荷花莲叶了。船入荷花丛中飞尘不到、人迹罕至之境的感受,先从虚处点染,再接“三十六陂人未到”,说明此处陂塘众多,曲折幽深。“水佩风裳”,本李长吉写看不见的苏小小幽灵时所用,借以说荷,是将它比喻了精灵、仙子。故下有“玉容销酒”之拟人比喻,说她如醉意才消、酡颜尚红的美女。以水洒面,能激人酒醒,李白被召至沉香亭赋诗就如此,故东坡《有美堂暴雨》诗云:“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这里,既以花拟仙,又言酒后,则“更洒菰蒲雨”,即暗用其事。“嫣然摇动”,是人是花,不可分辨;更有“冷香”袭人,令人心醉神迷,而起吟咏之兴。“飞上诗句”是将诗思归功于花,说得谦逊而灵动,而提到赋诗,又正从雨水洒面引出。
换头“日暮”二字,作时间推移,一为说自己游兴之高、游赏之久,以便下文说归;一为写荷花仙子若有所待及迟暮之感。“青盖亭亭”,说仙子戴伞伫立。“情人不见,争怎凌波去”,想像其必如《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的洛神,也有一段悲剧性的爱情故事;“凌波”二字,正切莲生水中。所谓“去”,自然是隐指花将凋谢,故接一句“只恐舞衣寒易落”。荷叶迎风,如翩翩起舞,因有是喻。“南浦”,经江淹《别赋》写过,都作离别之地的代称,故言“愁入”。傍晚之时,柳垂阴,鱼跳波,光景正好,不说人依依留恋,而说风物“留我花间住”。杜诗“鱼吹细浪摇歌扇”、长吉歌行“老鱼跳波瘦蛟舞”,此“老鱼吹浪”之所出。结尾二句说归,寄遥情于“多少”“几回”等虚词之中。词序中“意象幽闲,不类人境”八字,是全篇描绘陂塘荡舟赏荷的基调,但词中所写,又与序文各不相犯。

扬州慢(淮左名都)

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①,余过维扬②。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③。
淮左名都④,竹西佳处⑤,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⑥,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⑦,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⑧,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⑨,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⑩,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叶⑪,年年知为谁生。
【注释】
①淳熙丙申至日: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的冬至。
②维扬:即扬州,今属江苏省。
③千岩老人:萧德藻,字东夫,福建人,晚年居湖州,爱其地弁山千岩竞秀,自号千岩老人,以侄女嫁白石为妻。白石十年后始从德藻游,夏承焘师云:“此词小序末句,盖后来所增,白石词序多此例,《翠楼吟》、《满江红》、《凄凉犯》皆是。”(《姜白石词编年笺校》)黍离之悲:《诗·王风·黍离》篇《毛诗序》说,周东迁后,有士大夫见故都宗庙宫室平为田地,遍种黍稷,“悯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诗以“彼黍离离(排列成行貌)”句起头。
④淮左:淮扬一带,宋置淮南东路,亦称淮左。
⑤竹西:扬州城东禅智寺侧有竹西亭。杜牧
《题禅智寺》诗:“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⑥春风十里:原写扬州繁华。杜牧《赠别》诗:“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⑦胡马窥江:谓金兵南侵犯扬州,前后两次,高宗建炎三年(1129)和绍兴三十一年至隆兴二年(1161—1164),后一次即作此词前十余年。
⑧杜郎:杜牧。
⑨豆蔻词、青楼梦:杜牧《赠别》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又《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⑩二十四桥: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扬州唐时最为富盛,有二十四座桥可纪,至北宋仅存南桥、小市桥、广济桥、开明桥、通泗桥、万岁桥、山光桥等七八桥。见沈括《补笔谈》。白石谓“二十四桥仍在”,盖非纪实。又一说谓二十四桥即吴家砖桥,一名红药桥,在城西郊,传有二十四美人吹箫于此。此说与杜牧诗何处吹箫句意不合,当出于对杜诗姜词的附会。⑪桥边红药:扬州芍药,名闻天下。《一统志》载:“开明桥左右,春月芍药花市甚盛。”

【语译】
我来到淮南东路著名的都会,竹西亭附近环境最优美的地方,解下了马鞍,暂停我初次来此的旅程。走在所谓春风十里的扬州繁华路上,见到的却全是大片青青的荠菜麦苗。自从南侵金兵的铁蹄践踏过长江沿岸以后,这里的荒地和大树都厌恶提到这场惨酷的战祸。渐渐地天色已黄昏,凄清的号角吹起,带来阵阵寒意,回荡在这空寂无人的城市里。
诗人杜牧,有非同寻常的赏鉴能力,我想他如果现在再重新来到这里,也必定会大吃一惊的。纵然他诗才横溢,以豆蔻比喻少女的措词十分巧妙,回忆在青楼所做的好梦极其动人,也难以再写出他的一片深情来了。二十四桥依旧还在,水中央波光荡漾,一轮冷月寂静无声。想那桥边的红芍药一定年年生长,却不知道它为谁而开放。

【赏析】这是姜夔词中极少有的写历史性现实题材的代表作,也是有确切纪年的最早的一首,当时他才二十余岁。
扬州在唐代是最繁华的都市之一。俗谚云:“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又有诗云:“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晚唐诗人张祐曾描述其盛况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升平日,犹自笙歌彻宵闻。”北宋时代,扬州仍处于长江运河航运贸易的枢纽地位。南宋初,经金兵两次南侵,烧杀掳掠,扬州蒙受了空前浩劫。姜夔过其地,亲见了这座名城残破的荒凉景象,写下了这首充满“黍离之悲”、被历来传诵的不朽杰作。词体颇似鲍照的《芜城赋》;《扬州慢》的词调是他自创的。
首说“名都”“佳处”,借昔时名胜之久闻,为下文所见之“空城”作反衬,同时这又是“解鞍少驻”前的揣想和所以要到此一游的原因。岂料经过当年杜牧所说的“春风十里扬州路”,竟是青青“荠麦弥望”、“四顾萧条”,一片荒芜景象。大有“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意味。引牧之“春风十里”诗语,已暗逗下片之立意,出典本身又具强烈的对照作用。然后言所以然之故:“自胡马窥江去后”,述敌骑侵凌,生灵涂炭,只轻轻下“窥江”二字,叙来全无火气,造语之妙,有不可言传者。同样,以无知之“废池乔木,犹厌言兵”,虚写战祸惨酷在百
姓心头留下的深深伤痛,较实说更蕴蓄有味。“渐黄昏”三句,由虚转实,借画角声寒,竭力烘染悲凉气氛,给人以一种亲临其境的感受。“空城”二字,为全篇主题,于上片最末点出,作一小结。
在繁华的扬州曾有过不少风流韵事和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的杜牧,自然是必定会联想到的人物。下片构思即以此为主干,诗人昔多“俊赏”,而今若再重来,亦当惊讶不已。此正承前“空城”而来。“重到”本不可能,姑退而言之,就“算”能够,则“算”为假设之词,即倘若、如果的意思。杜郎纵有超凡诗才,当初能写“豆蔻梢头”之词,“青楼薄幸”之梦,无奈此日市人屋宇已荡然无存。也就无从赋此深情了。只有“二十四桥仍在”,一丸“冷月”摇荡“波心”而已,玉人月夜吹箫已不再可闻。南宋时,二十四桥虽已不全,然如俞平伯所说,“词人之言,并非考据,只要那时还有若干条桥,也就不妨这样说。”(《唐宋词选释》)红芍药是扬州特产,想它当年年年开放如故,也不知竟为何人而吐艳呈妍?此亦杜甫《哀江头》“细柳新蒲为谁绿”意。
全篇以“波心荡、冷月无声”七字意境最佳,与其“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有异曲同工之妙。或以为此句“是‘荡’字着力”,(先著等《词洁》)其实,“无声”二字,也颇可玩味。月非有声者,何须言其无呢?看去纯属废话。然诗词创造意境,常有一些用字以理而论,似是多余,却又不可不用的,王维“长河落日圆”之“圆”即是。东坡《中秋月》诗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也用“无声”,此非有蹊径可循,全凭诗人的敏锐的感觉。

长亭怨慢(渐吹尽、枝头香絮)

姜夔
余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①此语余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②,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③:“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④,难剪离愁千缕。
【注释】
①“桓大司马”七句:用桓温植柳事,参见辛弃疾《水龙吟》“树犹如此”注。其引文则出庾信《枯树赋》,白石将它当作了桓温语。
②望高城不见:唐欧阳詹《赠太原妓》诗:“驱马渐觉远,回头长路尘。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
③韦郎、玉环:《云溪友议》:唐时,韦皋游江夏,与青衣玉箫有情,别时留玉指环,约以少则五载,多则七载来娶。八载不至,玉箫绝食而死。后韦得一歌姬,酷似玉箫,中指肉隐如玉环。
④并刀:并州(今山西太原)的剪刀,以锋利著称。

【语译】东风已渐渐地将杨柳枝头的香絮吹尽了,在这里居住的人家处处门前一片浓绿。通往远方的水路曲折萦绕,傍晚时布帆纷乱,也不知都去往哪里。见过各种离人最多的,谁又比得上这送别的长亭边的柳树呢?柳树倘若也有感情的话,也该衰老了,决不会枝叶如此青青的。
暮色已降临,我回头望时,已看不见她所在的那座高城了。眼前只有无数纵横起伏的山峦。我走了,可又怎能忘掉她临别前的深情叮嘱:“最最要紧的是你早点回来,我怕的是红花一旦被攀折,可没有人为我作主啊!”我想那并州的剪刀再快也是徒然,它难以剪断我千丝万缕的离愁。

【赏析】此合肥惜别之作,时间当为光宗绍熙二年(1191)春,其时白石年将四十。十余年前,他曾在合肥初遇所爱,久别后又重到故地,这年正月二十四日,他离开合肥东归,词是他东归以后忆别所作。由词序知道,《长亭怨慢》是他的自度曲。序引桓温种柳故事,是因为合肥多植杨柳,又因为重到而再别,词的上片即借柳树以兴慨。
词开头几句,是东归后拟想合肥此刻柳絮当“渐吹尽”,家家已“绿深门户”了(正月离别时,尚无柳絮)。合肥城中“柳色夹道,依依可怜”(《淡黄柳》词序),故由此写起。柳吹绵,春渐暮,借景物节候,感慨人生易老,暗示重逢难再,又合桓温事。“远浦”二句,点离别;当时别归,应亦“暮帆”沿江而东去。再接“阅人”二句,遂将杨柳与离别绾合起来。古人常在长亭送别,又多折柳相赠,则亭边之柳树“阅人多矣”!然柳树之枝叶竟“青青如此”,可见毕竟是无情草木,对人间悲剧无动于衷,否则早就该因忧伤而憔悴枯萎了。此用“天若有情天亦老”意,翻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案,而见柳树引起人生之悲感,则又与桓温的喟叹相通。这四句是白石抒情的精彩词句,可谓是“一篇之警策”。
后半首转入具体记述离别情景。以“日暮”接应上片之“暮帆”。船行迅疾,回头已不见高城,何况城中的人呢?眼前唯有“乱山无数”而已。景象如此,惆怅、烦乱之心情自不待言。然后用韦皋与玉箫故事自述别情,用“怎忘得”三字,倒溯临行前意中人所吩咐的话。“玉环”二字,一本改为“玉箫”,大概觉得改后文理才通顺;但故事中“玉环”是情节发展的关键,不知是白石因此而误记女子名,还是有意以玉环指代。似乎可以不必改动。“第一”与通常说“第一”、“第二”有别,是强调重要性,即“最要紧”的意思。“早早归来”之所以要紧,是“怕红萼无人为主”,谓一旦命运所使,身不由己,犹红花无人作主而遭攀折。此语又增别去者多少愁思,自不难想像。所以末了说纵有并州快剪刀,也“难剪离愁千缕”。此用李煜“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词意,词前半超妙蕴藉,后半深情疏快。

淡黄柳(空城晓角)

姜夔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曲,以纾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①。怕梨花落尽成秋色②。燕燕飞来,问春何在,惟有池塘自碧。
【注释】
①小桥宅:指恋人居处。夏师笺驳郑文焯校云:“郑说非;《解连环》亦有‘大乔’‘小乔’句,张本正作‘桥’。《三国志·周瑜传》大小桥皆从‘木’。乔姓本作‘桥’……宋翔凤《过庭录》亦谓《三国志》桥公、大小桥之‘桥’不当作‘乔’。是姜词作‘桥’不误也。且词云‘强携酒小桥宅’,其非自己寓居之赤阑桥甚明。此小桥盖谓合肥情侣也。”
②梨花落尽成秋色:李贺《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梨花落尽成秋苑。”

【语译】拂晓,空不见人的城里吹起了号角,角声回荡在两旁种植垂杨的路上。我身穿单衣骑在马上,感到一阵寒冷凄凉。沿途,我看遍了鹅黄嫩绿的柳色,这柳色都是我从前在江南时早就熟悉了的。
在周围正冷落寂静之际,忽想起明天又是寒食节了。我强打精神,带了酒,前往我那位姑娘的住宅。我怕的是梨花落尽以后,残春的景象会跟秋天一样。燕子飞来时,一定会惊问:春天到哪里去了呢?那时,只有那池塘自己呈现着一片碧绿。

【赏析】
此词是白石客居合肥时抒愁怀之作。据夏师考,当作于光宗绍熙元年(1190)。《淡黄柳》词调是白石自度,后来王沂孙、张炎也各填过一首,声律基本上是遵姜词的。
起二句,写出“巷陌凄凉”“惟柳色夹道”。“马上”句,是骑马行于巷陌所感,虽说因衣单而不耐春冷晓寒,但恻恻之寒,也还出自目接“空城”,耳闻“晓角”所引起的内心感受。接句专说柳色。“鹅黄嫩绿”,调名“淡黄柳”之由来。“看尽”,见闲居少事,无可解闷,唯满城柳色,略可赏玩,其余则不足观矣!“都是”句一转,虽柳色可怜,却并不新奇,在江南时已看得多了。总写客中无聊寂寞,郁郁寡欢。
换头“正岑寂”紧承上片;“正”与下句“又”字呼应,点出时令,以寒食清明来到,再染羁旅之愁。然后接六字,交待清因何骑马晓行。携酒访艳,本为乐事,只是境况凄凉如此,又有什么心情呢?所以下一“强”字,说自己是勉强去寻求一点精神慰藉。为什么非去不可呢?回答说,春已晚,只怕错过行乐的好时光,待到梨花落尽,暮春景物似残秋,可就悔之莫及了。只将李贺诗句增一“怕”字,改“苑”为“色”,用于此自好。末以景语作结,把“成秋色”三字作形象化描绘,借春禽讶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写出寥落无人的荒凉境界,与发端“空城”相应;客怀之寂寞,自在不言之中。谢灵运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句,白石特灵活变化,反用其意而令人不觉耳。

暗香(旧时月色)

姜夔
辛亥之冬①,余载雪诣石湖②。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肄习之③,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④。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⑤。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⑥,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注释】
①辛亥:光宗绍熙二年(1191)。
②石湖:范成大晚年居苏州西南之石湖,自号石湖居士。
③肄习:学习。
④《暗香》、《疏影》:用林逋著名的《梅花》诗语作为词调名。
⑤何逊:南朝梁诗人,曾为扬州法曹,廨舍有梅花一株,常吟咏其下,有《扬州法曹梅花盛开》诗。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诗:“东阁观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此借何逊以自况。
⑥江国:江邑,水乡。

【语译】从前,曾有过多少次月光照着我在梅花的旁边吹笛啊!笛声唤起美丽的姑娘,她不顾寒冷,就为我去将那梅花攀摘了下来。如今我这个写过梅诗的何逊已渐渐地老了,把吟咏春风绽梅的诗情雅兴都给淡忘了。只是怪那一枝伸出在竹子外的疏花,竟又将它的芳香和寒意送到室中雅致的座席上来。
此刻,江南水乡正寂寂无声。我真想寄一枝梅花给她,唉!可惜路途太遥远了,而且夜雪又开始积了起来。举杯消愁,容易流泪,红梅也默默无言,我心里总是割不断对她的思念。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曾经与她手拉手相亲相伴的地方,那千百株梅树啊,真足以压倒寒风碧波中西湖孤山上的梅花。可眼前只见它一片又一片地快要被风吹光了,什么时候才能再重见那美好的光景呢?

【赏析】
《暗香》《疏影》,这两首咏梅词是颇能代表姜夔艺术技巧、风格的名篇佳作。好的咏物词,固然要善于状物,还往往必不可少的要用事,但通过咏物来寄情寓兴,仍是作品的灵魂。以白石的生活经历而论,他早年在合肥有过一段难忘的恋情,是最宜于借咏梅题材来寄寓和发挥的,因为梅、柳与那段经历有特殊的联系,这一点,我们在《一萼红》词中已说过了,可参看。这一年白石最后一次去合肥,所眷恋之人已远移他地,断绝了重逢的可能。白石辞别石湖南归前,范成大以青衣小红相赠,就有慰其寂寥之意。从这两首词中所表露的情绪来印证,是完全能够契合的。当然,词是应范成大“索句”而作的,其寓意自然不比也不要像直接写怀人词那样明显。
起笔明点,前五句是对“旧时”情景的追忆。月、梅、笛三者,在传统意象中彼此相关,笛曲有《梅花落》之名,故李白有“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诗。此笛曲多述离情,正合追念之意。又贺铸《浣溪沙》词有“玉人和月摘梅花”之句,都是构想前事的依据。月下梅边吹笛,说自己当时兴致之高;玉人冒寒攀折,写伊人对自己用情之深,都景象历历而愁思惘然。“何逊”四句,转到“而今”境况。以何逊自比,是因杜甫曾说过自己像何逊那样见官梅而“动诗兴”,但这里是反其意而用,说自己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已无昔日咏春风早梅的心情了。何逊不但写过《咏春风诗》《咏早梅诗》,传说中还提到他“后居洛(此大误,洛阳当时属北朝,是不可能去居住的),思梅花”,老想着要再往扬州。(见宋人《分门集注杜工部诗》苏注)这样,白石用以自况,就更切合其怀念旧游的心情了。“但怪得”紧承“都忘却”,说时间本已使自己的心境渐趋平淡,不料梅香入席,又勾起我欲忘却之往事,此所以“怪”梅多事,又所以再操春风词笔作此咏梅词也。
过片紧承前阕结语而下,“江国”,即指“瑶席”之所在地。其时,“夜雪”初飞,故四围“寂寂”对此景况,本易兴怀人之思,况寒香袭室,又令人念及当年吹笛攀梅情事,故拟效古时陆凯寄范晔诗所谓“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无奈“路遥”雪积,此情难托,唯“叹”息而已。这又是古诗“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的意思。“翠尊易泣”,切“瑶席”,所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也;“红萼无言”,切“疏花”,所谓“泪眼问花花不语”也。“耿相忆”三字,点明寄托。“长记”二句,再追忆当年赏梅事,以应发端。或以为“曾携手处”即接着说出的“西湖”,这是误会;同时也是有人以为说此词是怀念合肥旧游不免“穿凿”的缘故。关键是对“千树压、西湖澄碧”的解说。这七个字不是说孤山的千树梅花映照在寒碧的西湖水面上,而是说“曾携手处”的“千树”梅花足可“压”倒闻名于世的西湖之梅。合肥多梅,所谓“古城阴,有官梅几许”(《一萼红》)。这“压”字,是技压群芳的“压”;与前面“竹外疏花”用苏轼《和秦太虚梅花》诗“竹外一枝斜更好”句一样,这里的“压”字用法也取意于该诗:“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所以它只是对旧游处梅花盛景的赞美,而不是回忆与人在西湖上携手赏梅。末两句,又再回到今天,见眼前梅花“片片吹尽”而叹息“几时见得”当年所见之景象;也即对玉人已去、良辰难再的悲观。句法拟周邦彦《六丑》:“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疏影(苔枝缀玉)

姜夔
苔枝缀玉①,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②。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③。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④。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⑤。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⑥。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⑦。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
⑧。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⑨。
【注释】
①苔枝:梅树中有一种叫苔梅,枝间苔藓甚厚或垂下苔须数寸,花极香。
②翠禽: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日暮于松林中见素衣美人,又有一绿衣童子歌笑戏舞。“顷醉寝,师雄亦懵然,但觉风寒相袭。久之,时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见托名柳宗元《龙城录》。
③倚修竹: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④昭君:咏梅以昭君相拟者,唐王建
《塞上咏梅》诗云:“天山路边一株梅,年年花发黄云下。昭君已没汉使回,前后征人谁系马?”宋胡铨亦有“春风自识明妃面”之句。
⑤“想佩环”二句:杜甫《咏怀古迹》诗:“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⑥深宫旧事:指效寿阳公主梅花妆事。参见欧阳修《诉衷情》“梅妆”注。蛾绿:黛眉。
⑦金屋:见周邦彦《风流子》“金屋”注。
⑧玉龙:指笛,谓玉笛声似龙吟。
⑨恁时:那时。末句言梅已入画。

【语译】这梅树长着苔藓的枝丫上,点缀着美玉般的花朵,有绿色羽毛的小鸟,跟它一同栖宿在枝头上。我客居中与它相逢,在黄昏时分,篱笆旁边,它像一位绝色佳人默默无语地独自倚在高高的竹林下。王昭君不习惯远涉沙漠去往异邦,心里暗暗地思念着江南江北的景物。我想这幽独的花朵,一定是她在月夜里响着佩环归来的芳魂幻化而成的。
我还记得从前在深宫里发生的事:那位美丽的公主恰好睡着了,梅花悄悄地飞近她的黛眉,落在额上。切不必像春风那样不管这美好的花枝,真该早早安排好金屋,将这美人珍藏起来。可还是让一片落瓣随着江水的逝波远流而去,倒教玉笛又吹出哀怨的《梅花落》曲子来。等到那时,想再重新寻找这清幽芳香的花朵,它已到小窗间的图画横幅上去了。

【赏析】头三句先以梅树为主体作一幅花卉翎毛画。借“翠禽”暗用罗浮梦故事,词人回想旧游恰似一场春梦的惘然惆怅心情,已微微透露了出来。再三句将客中初遇事述明,以花拟人,将杜诗中佳人“日暮倚修竹”形象与苏诗中“竹外一枝斜更好”构图融合为一。这是对梅花也是对昔日恋人的衷心赞美。再四句,更想像梅花是昭君“月夜归来”的幽魂所化,构思奇妙而并无难解处(如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即以为咏梅而写“昭君”二句“费解”)。陆游《梅花绝句》云:“蜀王小苑旧池台,江北江南万树梅。”所谓“暗忆江南江北”、“化作此花”云,正揣想远去之人,也眷恋故地,以至魂系梦绕也。我们说过,作词的那一年,白石最后到过合肥而所眷之人已远移他处,故上首中有“叹寄与路遥”的话。知此背景,对词人以昭君比梅花的用意就更可理解了。何况,如此比拟,也非自白石始作俑。
换头用明承暗转法。昭君本出自“深宫”,故“犹记”句仿佛是连前而来,这是字面上的“明承”;但实际上已另述一故事,指的是寿阳公主事,这又是内容上的“暗转”。从咏梅说,自是在写梅花落于眉间额上的历史奇闻;从寄托往事看,又未必不是对热恋中醉心时刻的回忆。“莫似”三句,又可视作是对当时极度爱怜而唯恐失去的心情的追述。金屋能藏阿娇,自亦能藏比拟作美人的梅花,俞平伯转引类书中王禹偁《诗话》云:“石崇见海棠叹曰:‘汝若能香,当以金屋贮汝。’”(《唐宋词选释》)与白石的想法是一样的。但结果还不免是“一片随波去”(写花落就好像离人之乘片帆远去),只好让笛声来怨恨离情了。末两句说想要再寻旧梦已不可能,梅花或者所寄托的恋人都已成为画中婵娟了。写来恰似罗浮梦醒,“但惆怅而已”。
这两首咏梅词,前人多有政治寄托之说,尤以“昭君”数句谓指徽、钦、后妃或家国之恨,最可作代表。如张惠言《词选》云:“此章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之句。”夏师驳之云:“然靖康之乱距白石为此词时已六七十年,谓专为此作,殆不可信。此犹今人咏物,忽无故阑入六十年前光绪庚子八国联军之事,岂非可诧!若谓石湖尝使金国,故词涉徽、钦,亦不甚切事理。”(《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此论最确,其书中《行实考·合肥词事》一文所引事例甚详,可参看。

翠楼吟(月冷龙沙)

姜夔
淳熙丙午冬①,武昌安远楼成②,与刘去非诸友落之③,度曲见志。余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余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④。
月冷龙沙⑤,尘清虎落⑥,今年汉酺初赐⑦。新翻胡部曲⑧,听毡幕元戎歌吹。层楼高峙,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⑨,叹芳草萋萋千里。天涯情味,仗酒祓清愁⑩,花消英气。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注释】
①淳熙丙午:淳熙十三年(1186)。
②武昌安远楼:又名南楼、白云楼,在武昌西南黄鹄山(一名黄鹤山)山顶。
③刘去非:未详;夏师疑其即刘过《龙洲集》中的京西漕刘郎中立义。
④据所述,序文当是在此词作后十年才补写的。
⑤龙沙:《后汉书·班超传赞》:“坦步葱、雪,咫尺龙沙。”后用以泛指塞外。
⑥虎落:护卫城堡的篱笆。
⑦“今年”句:汉制禁民聚饮,有庆典时则例外,称“赐酺”。史载“是年正月庚辰,高宗八十寿,犒赐内外诸军共一百六十万缗”。见《宋史·孝宗纪》。此借古说今。
⑧胡部曲:本西凉乐曲,唐时为新声,演奏时,用多种乐器,规模盛大。
⑨玉梯:谓上高楼之梯。杜牧《贵游》诗:“门通碧树开金锁,楼对青山倚玉梯。”
⑩祓:消除。

【语译】明月的寒光映照塞外,城池的四周清净无尘,今年适逢太上皇八十寿庆,初次以大量的酒肉钱财犒赐诸军。你可以听到演奏新成的边地乐曲,阵阵歌声和鼓吹声从将帅毡帐中传出。层叠的楼阁高高耸峙,只见大红槛栏曲折萦绕,琉璃碧瓦的檐角翘向天空。楼头群芳争艳,吹下脂粉香气,清夜寒冷,风儿细细。
这儿真该有位词仙来吟咏一番,让白云黄鹤随伴着他,跟你一起在此游玩。登高楼凭栏凝望多时,不免会叹息这萋萋芳草,绵延千里。要是引起了羁旅天涯的情怀,那就凭着饮酒来驱散闲愁,看花来消除牢骚好了。晚来卷起帘子,在西山之外,还能见到秋雨后寥廓的晴空呢。

【赏析】词作于淳熙十三年(1186)冬,武昌安远楼建成之时,当时白石离汉阳赴湖州,道经武昌,与刘去非等几位朋友同去参加了楼的落成典礼。十年后,白石见到一位刚到过武昌的友人告诉他说,在泊舟鹦鹉洲时,听到有个歌女在唱此词,经询问,她对当年的事知之不少。这引起了白石的回忆与感慨,就又补写了此词的序文。
这首词在写法上有几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一、白石虽与友人参加了楼的落成,但词并非只记此次之游,不是苏轼前后《赤壁赋》的写法,而更近乎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或范仲淹《岳阳楼记》的写法。因而,四时之风物不妨同入词中,比如“汉酺初赐”是年初新春事,而楼则成于“夜寒风细”的冬日;“芳草萋萋”应是春夏间的景象,而结尾却写“秋霁”。
二、从时间上说,楼落成于上皇八十寿辰之年,正值国家举行空前盛典的大喜庆的年头。所以,为写喜上加喜,就把楼的落成与赐酺歌吹事绾合起来,以上片写其盛况。当然,上片之前半着重在写“汉酺初赐”,而后半则重在描绘新楼之壮丽及宾客满楼;两者彼此映衬。
三、从地点上说,安远楼与早已闻名的黄鹤楼相邻,所在处又山名“黄鹤”,楼号“白云”,风光形胜,自然不能不说,所以隐括唐人诗意正是应有之义。下片即用崔颢诗意境。崔颢、李白,皆在“词仙”之列,他们也早成了“已乘黄鹤去”的“昔人”,但其“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之类的吟咏,仍会增你游兴,即所谓“与君游戏”(“君”泛指到此的游客)。由凝望所见之“芳草萋萋”,引出“天涯情味”,亦崔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句意的演化。
四、从楼名上说,“安远”二字,也是要做文章的。“月冷龙沙,尘清虎落”,就是边境(武汉当时已是边地)宁静,亦即“安远”之意;赐酺内外诸军,将帅帐中歌吹胡部曲,同样是太平无战事气象。所以虽“夜寒风细”季节,高楼中仍是一片温馨,热闹非凡。南宋议和苟安,北虏妖氛正恶,有志之士望江淮即有咫尺“天涯”之感,词中所谓“清愁”和“英气”,或不止“乡关何处”之思而已。借“酒”(上应“汉酺初赐”)和“花”(上应“人姝丽”)以消遣之,在稼轩或曰“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而白石身世、性情都不同,此词通篇即便有所刺,也只作微讽,在艺术风格上也可谓是“英气”尽消的。故陈廷焯云:“此词应有所刺,特不敢穿凿求之。”(《白雨斋词话》)说得很有分寸。

杏花天影(绿丝低拂鸳鸯浦)

姜夔
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①,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注释】
①丙午:淳熙十三年(1186)。沔口:汉水入长江处。丁未正月二日:丁未是次年,二日是《踏莎行》江上感梦的次日。

【语译】绿丝带似的柳枝低拂在鸳鸯浦的水面上,我想像着当年桃叶姑娘呼唤渡船的情景。如今我带着愁绪又看见柳眼将自身托付给了春风。我欲离此而去,却又倚着船桨踌躇,还把船儿暂时停泊了下来。
繁华的金陵路上,到处是莺莺吟唱,燕燕起舞,都在行乐。可是我心最苦,除了这往来的潮水,又有谁知道呢?即便到了江中的汀洲都长满芳草的时候,我也还是回不去的啊!暮色已降临,我的船要走了,它又将去往哪里呢?

【赏析】这是继《踏莎行》“丁未元日,至江陵,江上感梦”之后,次日所作。以“北望淮楚”四字,隐说其“道金陵”时对合肥的思念。调名《杏花天影》,为白石所创。词调中原有《杏花天》,格式比此调少了“待去”、“日暮”两个二字句,则“影”字是“依旧调作新腔”“殆谓不尽相合,略存其影”(夏师校语)的意
思。
首句写拂水之垂杨如绿丝带,自然非年初所能见之景,其实它是被次句“想”字所管的,是想像中当年的桃叶唤渡时的景象。水名“鸳鸯浦”,虽监利(今属湖北)实有其地名,但在此只是取其“鸳鸯”二字而借指金陵的江湾别浦,以暗示男女的情爱和离别。桃叶已见被比喻所思合肥之人,而其事则出在金陵,所以“道金陵”时,借思古以寄旧情。“又将”句转入眼前所见。柳叶初生如眼,称“柳眼”,愁中所见,故曰“愁眼”,用此二字,暗示“北望淮楚”。“与春风”,点时令,又说一怀愁绪唯付之老天而已。“待去”,一顿;“倚兰桡”,踌躇未决之状;“更少驻”,终至不忍即去而作暂留。心态之变化,层次分明。
过片“金陵路”,点地点,“莺吟燕舞”,非指自然景物甚明,因为在正月初是见不到这些的,它是借指六朝古都繁华,有众多的歌女舞姬。以他人行乐盛况反衬自己内心“最苦”,是除却合肥之人再也没有谁能使自己动心的了。此刻怀人心绪无人知晓,而偏说“算潮水知”,亦诗词惯用之法,写出无可奈何来。“满汀芳草”亦是虚写,乃由目睹江中汀洲而推想其将来之景象。“芳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纵芳草满汀洲,我欲归去而“不成”,此所以“最苦”也。末三句转出江头日暮,此行知向何方情状,前路茫茫之感,“北望”怅怅之慨,自不待多言。

一萼红(古城阴)

姜夔
丙午人日①,余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②。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着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③,乱湘流入麓山④。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⑤,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杨、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注释】
①丙午:淳熙十三年(1186)。人日:正月初七。
②长沙别驾:指湖南潭州通判萧德藻。别驾是宋代通判的别称。
③定王台:汉长沙定王刘发筑台以望母,在长沙的东面。
④乱:横渡。麓山:一名岳麓山,在长沙西南,隔湘江六里,因为是衡山的脚,所以叫岳麓。
⑤黏鸡、簇燕:人日和立春的风俗。《荆楚岁时记》:“人日贴画鸡于户,悬苇索其上,插符于旁,百鬼畏之。”《武林旧事》:“春前一日,后苑办造春盘,翠缕红丝,金鸡玉燕,备极工巧。”犹今之冷盘雕花。

【语译】在古老的城墙下,官府种下了多少梅花呀,它红色的花萼尚小,还不能摘来插在鬓发上呢。池面上冰未解冻,墙角间雪已久积,而那彤云看上去还是那样阴沉沉的。青翠的藤蔓与小路两旁的竹林都显得十分悠闲,渐渐地人们的笑语声惊起了睡在水边沙滩上的飞禽。山野人所生活的林泉,古时定王所筑的台榭,呼唤友人们一
道去登临游览。
南去北来,究竟为何事如此苦苦奔忙呢?我荡舟漂泊于湘云楚水之间,极目而远望,只感到内心阵阵的伤痛。又到了朱红门上粘贴画鸡、金色的盘子里置放巧制而成的燕子的时候了,我徒然地叹息四季转换竟如此之快啊!还记得我与你曾一起参加了西楼上风雅的集会,想必如今杨柳还依然袅袅地垂下千万缕金线罢!等到我骑马回到你的身边时,只怕春天已经迟暮了。

【赏析】从序文看,似乎此词的内容是记游,其实,只有上片写游赏景物,至下片则全在怀人,即写序文中“兴尽悲来”的“悲”。夏师考合肥词事云:“合肥巷陌多柳,屡见于白石诗词”“白石客合肥……两次离别皆在梅花时候……故集中咏梅之词亦如其咏柳,多与此情事有关。”又笺此词云:“集中怀念合肥各词,多托兴梅柳,此词以梅起柳结……疑亦为合肥人作。”其说有众多词作足证,可深信无疑。
上片记游,与序文互为补充而各不相犯。如序文写官梅尚小之状,描绘甚细,而词中仅“红萼未宜簪”五字;序中“着屐苍苔细石间”之类过程是词不写者,而词中状冰封雪积及“渐笑语惊起卧沙禽”细节,亦为序中所无。序云“有卢橘(即枇杷)幽篁,一径深曲”,而词未言“卢橘”而添“翠藤”,谓其与“穿径竹”“共闲”,如此等等。
过片“南去北来何事”,从承“登临”说,是写眺望所感;从领起下片说,又顿成伤离别的恨语。“荡湘云楚水”,即序文“乱湘流”云云,楚湘云水,足以令人生斑竹泪、巫山梦之幽思,则“目极”必言遥望淮楚旧地无疑,故接以“伤心”二字。“朱门”二句,点“人日”时令,亦借人家风俗乐事,自叹羁旅落寞,兴“时序侵寻”、往事如烟之悲感,亦属自然而然。下一“空”字,说叹亦无益,更增用情深度。“记曾”二句,转入往事回忆,怀人之旨于此揭明。“西楼雅集”之时,其人必在席上弦歌娱客,与作者彼此倾慕,结下情缘,故曰“共”;其时又必在合肥巷陌正柳垂金线之春日,故接说“想”如今柳色“还”当如此。结二句顺柳色而说将来,纵能再到,只怕已“春深”柳絮飞尽了。对世间人事变迁难料之忧思愁绪,全在不言之中。

霓裳中序第一(亭皋正望极)

姜夔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①,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②。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③,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④,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⑤;此特两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⑥。余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极⑦,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⑧。流光过隙,叹杏梁⑨、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⑩。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⑪,漫暗水、涓涓溜碧⑫。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⑬!
【注释】
①丙午:淳熙十三年(1186)。祝融:衡山七十二峰的最高峰。
②《黄帝盐》:古乐府中的羯鼓遗曲。“盐”通“艳”,曲名,如乐府有《昔昔盐》。《苏合香》:唐乐《大曲》共四曲,中有《苏合香》;又谓属软舞曲。
③商调:夷则商俗名商调,商七调之一。《霓裳曲》:即《霓裳羽衣曲》,盛唐宫廷乐曲。十八阕:《霓裳曲》共三十六遍(片、段),二遍为一阕,合十八阕。
④沈氏《乐律》:沈括《梦溪笔谈·乐律》谓《霓裳曲》是道调,其实是商调,沈氏误记,白石偶失考耳。
⑤乐天诗云“散序六阕”:白居易《和元微之霓裳羽衣歌》:“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六奏”谓“六遍”,合三阕;白石谓“此特两阕”,有所不同。
⑥作中序一阕:《霓党》全曲分三大段:(一)散序;(二)中序;(三)破。每大段中有若干阕,从调名看,知是取此曲“中序”之第一阕曲子来填词的。
⑦亭皋:水边的平地。
⑧索:束置。
⑨杏梁:屋梁之美称。司马相如《长门赋》:“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
⑩“一帘”二句:杜甫《梦李白》诗:“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⑪坠红:杜甫《秋兴》诗:“露冷莲房坠粉红。”
⑫暗水涓涓溜碧:杜甫《夜宴左氏庄》诗:“暗水流花径。”
⑬醉卧酒垆侧:《世说新语·任诞》:“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卧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语译】
我站在平坦的江岸上远望天边,水中的红莲已纷纷凋零,而我却还不能回去。体弱多病,总也没有气力,何况已到了团扇渐渐弃置不用、绢衣开始脱却不穿的时候了呢。光阴在飞快地流逝。叹息屋梁上的双燕也像留不住的客人即将南飞了。我心上人在哪里呢?淡淡的月光映在帘子上,仿佛还照见她的芳容倩影。
周围是一片寂静,蟋蟀在墙下乱叫,触动我的愁绪像一层帷幕笼罩心头。我深深回想年轻时代,曾四处漫游,在悲笛声中,度关山,伤离别;在杨柳树下的巷陌曲坊里,有过难忘的时刻。她像无声飘落的红莲信息杳然,而空有一片缓缓的绿水在暗暗地流淌。我已长久地过着飘零的生活,如今还有什么心情,像当年那样喝醉了酒,便在她身边的酒垆旁躺下睡觉呢!

【赏析】序文除说明此词是淳熙十三年(1186)在长沙所作外,主要交待创此词调的缘起;词并非写“登祝融”的经过或登高所见所感。序文所述与词的内容无涉,有关的只有词的情调是“怨抑”的。它仍是一首怀人之作,怀念的对象也还是合肥的旧恋人。
词以水边远望发端,以“江莲”之“乱落”联想到所思之人也会青春凋谢,因而感叹羁游未息,欲归不得。客怀易愁,致多病无力,“况纨扇”二句,翻进一层,说何况暑退凉至,不觉又到悲秋季节。同时,借纨扇见捐,罗衣不用的传统意象,暗示因离别而两情断绝。场景由外转内,渐写到客居环境的寂寥。“流光过隙”的感慨由莲落扇疏而生,引出“叹”字。秋既至而燕将南归,故曰“如客”,但我也是异乡之客,却淹留不归;待燕子双双去后,自己必更孤独,思念之情因此而切,不由得不悲叹“人何在”了。“一帘”二句,用杜甫梦李白诗意,以景语作答,写得幽思如见,境况凄凉。
换头承上写“幽寂”之境,以“乱蛩吟壁”之声烘托寂静,又写闻者之悲感。“久客得无泪?故妻难及晨。”(杜甫《促织》)客子的“清愁”因此而“动”。以庾信自况,其《齐天乐》咏蟋蟀词已有“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似织”,谓愁绪密集;李白《菩萨蛮》有“平林漠漠烟如织”句,是写景,此进而用以写心态。因动愁而启“沉思”三句。夏师考合肥词事云:“白石少年行踪,历历可考。唯淳熙三年丙申(1176)至十三年丙午(1186)十载中,缺略不详;淳熙三年尝过扬州,作《扬州慢》,疑来往江淮间,即在其时,时白石约二三十岁;《霓裳中序第一》所云‘年少浪迹’或即指此。”所考甚确。“笛里关山”,用杜甫《洗兵行》“三年笛里关山月”意写“浪迹”;《乐府解题》:“《关山月》,伤离别也。”又正好与“柳下坊陌”互为阐发,可知所“沉思”之事,正是年少浪迹江淮,在合肥柳下曲坊结下一段情缘,终又伤离别也。“坠红”直指代伊人,回应前“乱落江莲”,又化用杜甫诗(词中用杜诗意,凡四五次)而出新意。“漫”,空也;“暗水”,眼前所见,应发端“亭皋”二字,借景语寓人分两地,音信隔断,而旧情仍似花底暗水、涓涓长流不绝也。末以阮籍醉卧酒家妇侧事,自喻当年初遇,两情之纯洁美好、无所拘忌,如今因“飘零久”而已无此年少之风流逸兴。格高情怨,余韵悠长。

作者(Author)

陆淞(生卒年不详)字子逸,号雪溪,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陆游兄弟辈。曾官辰州守。晚以疾废,卜居山野间,不以荣辱为念。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名臣陆佃之孙,以荫补承仕郎。高宗绍兴二十三年(1153)应进士第,因位列秦桧孙埙之前,忤怒秦桧,被除名。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通判建康府。入王炎、范成大幕府,除朝议大夫、礼部郎中。宁宗嘉泰初,诏同修国史,升宝章阁待制。晚年闲居故里。是南宋著名爱国诗人,存诗近万首,词也颇有成就。有《渭南词》二卷(又名《放翁词》)。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号龙川,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为人豪迈,富才气,喜谈兵。孝宗隆兴初,上《中兴五论》,反对与金议和。退学于家,力学著书十年,学者多归之。光宗绍熙四年(1193)策进士,擢第一,授签书建康府判官,未到任而卒。理宗端平初年,追谥文毅。陈亮是南宋著名思想家,浙东学派代表人物,词风豪放激越。有《龙川词》。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吴郡(今江苏苏州)人。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隆兴初,出使金国,全节而归。除四川制置使。累官吏部尚书,拜参知政事,进资政殿学士。晚年退居家乡石湖。卒谥文穆。主要成就在诗,以田园题材最为擅长。与陆游、杨万里、尤袤并称“南宋四大家”。有《石湖词》、《石湖集》、《揽辔录》、《桂海虞衡集》等。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济南历城人。随耿京聚兵山东,起义反金,任掌书记。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月奉表南下,次年初高宗召见,授承务郎,改江阴签判。历任建康通判、提点江西刑狱、湖北转运副使、湖南安抚使、江西安抚使等职。后落职闲居信州(江西上饶)近二十年。宁宗朝,起用为浙东安抚使、镇江知府、被劾,卒于铅山。存词六百余首,为两宋词人之最。词以豪放为主而呈多样风格,艺术成就极高,与苏轼并称“苏辛”,是南宋最杰出的爱国词人。有《稼轩长短句》及《美芹十论》、《九议》等传世。
姜夔(1155?—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少小随父宦游汉阳,父死,流寓湘、鄂间。萧德藻以兄女妻之,乃随萧移居湖州(今浙江吴兴),往来苏、杭间,与词客诗人多有交游。一生未仕,卒于临安。其词清空蕴蓄,格律严密,上承周邦彦,下开吴文英、张炎一派。尤精音律,有自注工尺旁谱的词十七首存世,为研究宋词乐谱的珍贵资料。有《白石道人歌曲》、《白石道人诗集》、《白石诗说》等传世。


文章作者: Davis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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