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三百首--卷八


吴文英 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

吴文英
听风听雨过清明,愁草瘗花铭①。楼前绿暗分携路,一寸柳、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②,交加晓梦啼莺。
西园日日扫林亭,依旧赏新晴。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惆怅双鸳不到,幽阶一夜苔生③。
【注释】
①“愁草”句:谓因发愁而懒得去草写咏落花的诗词。瘗,音意,埋葬。传庾信有《瘗花铭》,今集中不存。
②中酒:病酒。
③“惆怅”二句:双鸳喻美人的鞋子,即履迹。庾肩吾《咏长信宫中草》诗:“全由履迹少,并欲上阶生。”李白《长干行》:“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语译】清明节,我在听着风雨声中度过,愁绪满怀,也懒得写《瘗花铭》之类的文字。楼前我们分手的路上已被浓绿遮暗,那一寸寸柳丝啊,都牵动我一寸寸柔情。
春寒尚料峭,我终日被酒所困,晓梦惊醒时,耳边尽是纷乱的莺声。
西园里的林园亭台,我天天都要打扫,我也依然像过去一样好欣赏雨后新晴。黄蜂不断地飞扑着鞦韆上的绳索,怕是绳上还留着你纤手的芳香罢。我为园中再也见不到你的足迹而惆怅,寂静无人的阶石上,一夜之间都长满了青苔。

【赏析】这是一篇西园怀人之作。据夏承焘师考证,西园在苏州,为词人和吴姬寓居之地,词中屡及之。如《风入松》:“暮烟疏雨西园路,误秋娘、浅约宫黄。”《浪淘沙》:“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等,所写都是这段情事。
首句已为全篇定下凄苦的基调:凄风苦雨,又值清明,倍觉孤寂。用两“听”字,写尽小楼独坐,百无聊赖的情态。秦观《踏莎行》“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佳处也正从听来体现。“愁草瘗花铭”句,历来解多歧义。其实,“愁草”犹言怕草、懒草,就是因愁而不欲草写的意思;“《瘗花铭》”,俞平伯以为是借用庾信篇名,意思只是“题咏落花的诗词而已”。(《唐宋词选释》)怕赋葬花诗词,是因为花落象征着青春凋谢、华年逝去;吟咏这一题材,会使因所爱恋之人已不在而感伤的词人,更不堪忍受心灵上的折磨。然而这层意思是由“楼前”两句看出的,“分携”二字点出了所述之情事和主题。垂柳成阴,绿暗去路,此风雨落花后的又一番景象。长条依依,千丝万缕,无不勾起心头往事,牵动丝丝柔情。“料峭”二句精警。盖病酒者怯冷,复值春寒料峭,更觉遍身畏寒;晓梦不知寂寞,正欲旧欢重温,却被交加莺声啼破。总写愁怀难遣,伊人难觅。刘熙载《艺概》云:“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此二句足以当之。
换头先点出“西园”。“日日扫林亭”,犹望其来;“依旧赏新晴”,旧习不改。“新晴”与发端“风雨”相呼应。可以想见当初二人必曾携手同游,共赏西园雨后初晴之美景,如今伊人已去而景物和习惯都不改,故曰“依旧”;则言“赏新晴”实为“忆旧事”也。“黄蜂”两句,脍炙人口,能将无作有,写出情之痴迷。陈洵云:“见鞦韆而思纤手,因蜂扑而念香凝,纯是痴望神理。”(《海绡说词》)纤手留香是梦窗词中常见的意象,如《浣溪沙》之“玉纤香动小帘钩”、《祝英台近》之“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等等皆是。盖在痴情人眼中,一些平素不经意的小节,往往能在日后的追忆中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以上数句极写相思之深,相望之切,故未以履迹不到,苔生石阶作结,愈觉怅惘不尽。“一夜苔生”,是神来之幻笔。以理而论,春雨本易滋藓苔,此夸张之基础;以情而论,恰如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头白,非如此写不足以表现愁思之甚也。谭献以为本篇“是梦窗极经意词”(《词综偶评》),这话是颇有见地的。

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

吴文英
春晚感怀①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羇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②、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③。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④、歌纨金缕⑤。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⑥,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⑦,遥山羞黛⑧,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⑨。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⑩。暗点检、离痕欢唾⑪,尚染鲛绡⑫,亸凤迷归⑬,破鸾慵舞⑭。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⑮,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注释】
①春晚感怀:陈匪石《宋词举》:“汲古本有题,为《春暮感怀》,《词综》等书均删之,以此等宽泛之题类《草堂》陋习,不如不用尔。”
②红渐:落花漂浮的流水。
③锦儿:洪遂《侍儿小名录》载钱塘妓女杨爱爱的侍婢叫锦儿。幽素:深藏内心的情愫。
④断红:指妆泪。
⑤歌纨金缕:歌扇舞衣。歌者手执纨扇;唐杜秋娘有《金缕衣》诗。
⑥六桥:西湖苏堤上有六座桥,名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北宋时苏轼所建。
⑦盼:眼睛美丽的样子。《诗·卫风·硕人》:“美目盼兮。”
⑧黛:黛眉。
⑨桃根渡:谓分别之处。参见姜夔《琵琶仙》“桃根桃叶”注。
⑩苎:苎麻,因其白色而喻白发。⑪离痕欢唾:离别的泪痕和欢笑时的唾沫。李煜《一斛珠》:“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⑫鲛绡:丝绸手帕。
⑬亸凤迷归:凤钗下垂,凤已迷失归途。亸,音朵,下垂。
⑭破鸾慵舞:鸾镜破碎,鸾已不再起舞。
⑮“伤心”句:《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语译】
正当残留的寒气欺侮我喝酒要犯病的时候,香闺的门紧闭着。燕子来晚了,它飞到杭州城西,好像在说春事已经迟暮了。画船载着我,在清明时节,经过蒙着晴光柔烟的吴宫一带的树木。我正默想这些年来作客异乡,到处游荡,离情旅思恰如轻盈的柳絮随风四处飞飏。
西湖上,我度过了十个春秋,记得曾在柳树下系马驻足,趁着湖边软雾轻尘,一片美丽风光行乐。我沿着落红缤纷的溪水逆流而上,不觉被引入仙境,侍女锦儿为我偷偷地传递心中爱慕之情。入闺房,倚银屏,春意长,好梦短,她因伤离而扑簌簌滚下的红泪,沾湿了纨素裁制的歌扇和金丝绣成的舞衣。暮色终于来临,堤上游人散尽,就这样,轻易地把夕阳好景都交还给了水面的鸥鹭。
幽谷春兰,渐渐老去,芳香的杜若,又生长了起来,而我却仍作客滞留于水乡。离别后,我也曾去六桥访寻过,可你总是音信杳然。事情过去了,花儿凋谢了,经过多少风风雨雨,美人已香消玉殒,长埋于地下。长波曾妒忌过你眼睛的美丽,远山也见你秀丽的黛眉而害羞,在渔灯的投影倒映在水中的那个夜晚,我们曾同宿于春江之滨,当时渡口送别的那番情景还分明记得。你住过的青楼依然如旧,与你临分手时我眼泪蘸着墨渍在破败的墙上题诗,如今字迹也该蒙上一层尘土而惨淡无色了罢。
我登上高处的亭子极目远望,芳草绿遍天涯,我自叹鬓发半白,竟像苎麻。我暗中检点你惠赠的信物,那丝手帕上尚染有惜别的泪痕和调笑的唾沫;钗头的彩凤垂下翅膀,凤已迷失归路;铸鸾的宝镜破成碎片,鸾已不再起舞。我待要将这绵绵的憾恨用心写成书信,可蓝天高远,大海辽阔,飞过的大雁已没入杳冥,哪儿去找人传书呢?只好胡乱地将满怀相思交给哀筝去弹奏。江南千里地,无处不伤心,听哀怨的曲调重新在招呼:游荡的孤魂啊,你在哪里?

【赏析】梦窗此词共240字,分四叠,是有词以来唯一最长的词调。同调词在集中共有三首,在此之前,并无其他作者,后人偶有填者,亦不多,当是梦窗自制。词为感怀杭州亡姬而作。首叠,借暮春之景,说羁旅漂泊久,今重来已迟;二叠,追忆当年初遇伊人,惜好景不长,旋成别离;三叠,述别后虽寻访而不得,竟成陈迹,然当时临别情景,尚历历在目;四叠,抒登高怅望之相思苦情,叹物是人非,断魂难招。
首叠,“残寒”,暮春季节;“病酒”,有愁难遣;“掩绣户”,已人去室空。不说“人来晚”“我来晚”,而说“燕来晚”,婉曲兴起自好。“西城”,谓杭城之西,正傍湖之地。“画船载”,重来游湖;“清明”“吴宫”,是其难忘之时、难忘之地。杭州古时为吴之南界(有山曰“吴山”),又是吴越王建国之地,故泛称其宫苑楼阁为吴宫。“念羇情”二句,为一篇之骨,由此启以下三叠。此“羇情”包括离恨、相思和伤悼。陈洵云:“第一段伤春起,却藏过伤别,留作第三段点睛。”(《海绡说词》)说得是。
二叠,追忆前事。“十载”是词人在杭住过的年头。写当时初遇伊人情景,若与前《渡江云·西湖清明》对看,同有傍柳沿溪、舍骑登舟的特点。此言“傍柳系马”“溯红渐、招入仙溪”,前词则云:“宝勒倚残云,千丝怨碧,渐路入、仙坞迷津。”又有“旧堤分燕尾”语,万云骏以为是“在苏堤与白堤交叉处”,则所谓“仙溪”,便是由岳湖(连着也属于西湖,在其西北角的小湖)西通灵隐飞来峰之水。“招入仙溪”,是沿桃花水寻源得洞天和入天台山逢仙姝二故事的合用。述相见欢情,仅用“倚银屏、春宽梦窄”七字,造语简洁,格调自高。“断红”以下,均是“梦窄”二字的注脚。红泪沾湿歌扇舞衣,暝堤空余鸥鹭夕阳,虽全写离情,然“分”“别”字眼,非至三叠,总不肯出。
三叠,先述别后事,直说到葬花埋玉,然后再逆溯“临分”印象,词笔似游龙夭矫,变幻莫测。“幽兰”“杜若”,皆香草,既象征节候,也可喻美人。“旋老”“还生”,固是暮春逝去之象,又有人生易老、世事更替的感慨,其中之哲理,耐人寻味。“水乡尚寄旅”,是说自己离开杭州后,来到一个水乡(江浙多水乡,其地已无考),寄寓了一段时间,故下接“别后访”云云;杭州虽亦滨水之地,但当时为繁华首都之临安,不能称作“水乡”。此句落实了前“羇情游荡”的话。“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八字,并写花落人亡;“几番风雨”,含义亦双关。“长波”至“桃根渡”数句,句序倒装,将“记当时”云云置于后,补明春江夜宿为渡口送别情事。失去的东西,弥觉珍贵,故至此方描写其人之美貌。“长波”“遥山”,为春江即景,又恰好用来形容美人之眼似秋波、眉若远山;表述时再进一步将物拟人,说山水见人也“妒”也“羞”,则其人之美若天仙自不待言。歇拍三句,以时间论,又应在江头送别前,是“临分”时居处之饯行。昔日题诗寄恨,泪与墨俱;而今想来,定是“惨淡尘土”蒙“败壁”而已。事序虽倒溯,思路则顺流,最终仍回到眼前。
四叠,先望极兴叹。“草色天涯”,暗示离恨无穷;“鬓侵半苎”,远应“来晚”、“迟暮”。点检信物都在,怅恨芳踪不归。“亸凤迷归,破鸾慵舞”八字,竟能将禽鸟、妆奁与人事三者同咏合写,炼字琢句之新奇,他人笔下未有。后半以书欲寄而不达,魂已断而难招,回应“念羇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收束全篇,一片凄迷,无限深情。陈廷焯盛赞此词云:“全章精粹,空绝千古。”(《白雨斋词话》)虽或誉扬太过,然四叠最长词调,能写得如此绵密醇厚,淋漓尽致,自是梦窗之绝技。

惜黄花慢(送客吴皋)

吴文英
次吴江,小泊,夜饮僧窗惜别,邦人赵簿携小妓侑尊,连歌数阕,皆清真词。酒尽已四鼓,赋此词饯尹梅津①。
送客吴皋②,正试霜夜冷③,枫落长桥④。望天不尽,背城渐杳;离亭黯黯,恨水迢迢。翠香零落红衣老⑤,暮愁锁、残柳眉梢。念瘦腰、沈郎旧日⑥,曾系兰桡。
仙人凤咽琼箫。怅断魂送远,《九辩》难招⑦。醉鬟留盼,小窗剪烛,歌云载恨,飞上银霄。素秋不解随船去,败红趁、一叶寒涛。梦翠翘⑧。怨鸿料过南谯⑨。
【注释】
①吴江:县名,今属江苏。邦人:当地人。赵簿:姓赵的主簿。侑尊:劝酒。尹梅津:名焕,字惟晓,宋宁宗嘉定十年(1217)进士,自畿漕除右司郎官。
②皋:水边高地。
③试霜:初次降霜。
④长桥:淞江上的垂虹桥,上建垂虹亭。见《吴郡志》。
⑤翠香、红衣:荷叶、荷花。唐赵嘏《秋望》诗:“红衣落尽渚莲愁。”
⑥瘦腰、沈郎:沈约久病而腰瘦。参见李之仪《谢池春》“频移带眼”注。
⑦《九辩》:相传宋玉作
《楚辞·九辩》,开头有“潦溧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之句。
⑧翠翘:首饰,指代女子。见前《花犯》注。
⑨“怨鸿”句:南谯,南楼。赵嘏《寒塘》诗:“乡心正无限,一雁过南谯。”

【语译】我来到吴松江岸送客,正值初次降霜,夜气寒冷的日子,长桥边枫叶纷纷飘落。长空一望无际,背后的城郭已在暮色中逐渐隐没,桥上将分别的垂虹亭漠漠昏暗,桥下带离恨的松江水迢迢不尽。荷叶零落,荷花老去,残柳就像傍晚时发愁的人那样,紧锁着眉头。想如今瘦损腰围的我,当年也曾在这儿停桨系舟。
美人似神仙,吹玉箫作凤鸣,幽咽哀怨。可叹送行人早已凄然魂断,纵然有宋玉能作《九辩》那样的妙曲,也难招回远行将归的人啊。姑娘微醉的目光顾盼留情,我们在小窗前共剪烛花夜饮,席上的歌声载着离恨,直飞上九天白云。清秋带了愁来,却并不随着船儿一起逝去,只有那衰败的红叶在寒潮中逐流漂荡。你若在梦中见到了佳人,我料想在你的家乡也会有鸣叫着的大雁飞过佳人居住的南楼。

【赏析】这是一首送别之作。小序中提到的行客尹焕,是作者的好友,曾为周邦彦的《片玉词》作序,其中称“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天下之公言也。”(黄昇《花庵词选》引)对吴文英词极加赞誉。
起三句,先点明事(“送客”)、地(“吴皋”、“长桥”)、时(“试霜夜”)。崔信明的“枫落吴江冷”(断句)、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枫桥夜泊》)等诗境,想都为其所化用。凝练的句法,刻画出秋夜的寂冷萧飒。词既为“僧窗惜别”夜宴席上所作,则“望天”以下,皆拟想中送友人至长桥垂虹亭分手时所见之景象。“离”“恨”于此点出。“黯黯”,状心绪之暗淡;“迢迢”,喻别恨之无穷,义兼比兴。经衰翠减,引起年华老去的感伤。古人送客舟行,多在傍晚,且有折柳赠别习俗,又柳叶如眉,残时似愁,正可藉此江头之景物以拟人,写自己的愁眉不展,琢句也很新颖。陈匪石云:“‘念瘦腰’三句,由地由时折入送客之人,而不说今日之惜别,转溯旧日之停桡,欲吐仍茹,又似此种感慨非自今始,更饶沉郁顿挫矣。”(《宋词举》)其说可从。又“瘦腰”与“残柳”对举,亦有“共临秋镜照憔悴”之意。
下片写“夜饮僧窗惜别”。由小妓箫歌侑酒起,是席间情景。“仙人”句,用秦王之女弄玉引凤事;箫声幽咽,使行人似觉断魂亦将随客远去,能道出与好友将别时内心怅然若失的感受。《九辩》首段言“登山临水送将归”,举其篇,暗点客此行是回家乡,先已逗篇末结语。“醉鬟留盼”,紧扣题序语,美目留情,亦见有留客之意;“小窗剪烛”,由“共剪西窗烛”化来,见友情难舍。“歌云载恨,飞上银霄”,唱清真词也;融入秦青一曲“响遏行云”的故事(《列子·汤问》),令抒情的调子升到了最高音。秋本兴悲,况逢离别,若秋得随船而去,或能稍释愁怀;今既不解此,反教败叶漂红,逐寒涛而流,我能不对此而断魂?结尾两句,转说行客尹梅津,化用赵嘏诗,但借其辞而变更其意。一句言其归心急切,人未到家而先“梦翠翘”;一句料亲人也正在南楼望过雁而盼其早归。此亦饯行词应有之义。若两句仍说自身,因客归而引发乡心,亦可通。

高阳台(宫粉雕痕)

吴文英
落梅
宫粉雕痕①,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②。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栏杆。
寿阳空理愁鸾③,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④?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⑤。离魂难倩招清些⑥,梦缟衣⑦、解佩溪边⑧。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清圆。
【注释】
①宫粉雕痕:形容落地梅瓣的颜色,下句则喻其姿质。
②“金沙”句:黄庭坚《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诗:“金沙滩头锁子骨。”任渊注引《续玄怪录》:昔延州有女子,有姿色,少年皆与之亲暱,后殁,葬道左。有胡僧曰:“此锁骨菩萨,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众发墓,见其骨皆钩结如锁状。又《五灯会元》:僧问:“如何是清净法身?”师云:“金沙滩头马郎妇。”马郎妇为观音化身,俗传遂将二事合一,比喻梅花如菩萨化为丽姿,入世悦人,而质本清净。
③寿阳:指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梅花妆事,参见姜夔《疏影》“深宫旧事”注。鸾:鸾镜。
④调玉髓、补香瘢:段成式《酉阳杂俎》:三国时,孙和尝醉舞如意,误伤邓夫人颊,医谓以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敷之,可灭瘢痕。此合寿阳事说,以“香瘢”指其额上五出花状之瘢痕。
⑤孤山:在今杭州西湖,北宋林逋曾隐居于此,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
⑥“离魂”句:《楚辞·招魂》朱熹集注:“宋玉哀闵屈原无罪放逐,恐其魂魄离散而不复还,遂因国俗,托帝命,假巫语以招之。”倩:央求人。清:《招魂》开头化为屈原之词曰:“朕幼清以廉洁兮”。又《广群芳谱》:“曾端伯以梅花为清友。”“张景修以梅花为清客。”些:语气助词;《招魂》洪兴祖补注:“凡禁咒句尾皆称‘些’,乃楚人旧俗。”
⑦缟衣:白衣仙女。苏轼《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叩门。”
⑧解佩:参见晏殊《木兰花)》“解佩”注。

【语译】像是在地上雕出后宫佳人的点点粉痕,又像是仙界的白云堕下片片碎影,那梅花在寂寂无人的野水流过的荒湾飘落。古老的石块掩埋了她的芳香,恰如金沙滩头埋葬着那位化为丽质、入世悦人的锁骨菩萨的清净法身。我倒不恨南楼的横笛吹出《梅花落》的曲调,只恨那无情的晓风吹得雪片似的花瓣飞越过千里关山。大半飘零了,看庭院上天色已黄昏,月儿将寒光洒遍栏杆。
寿阳公主临镜自照,空对着额头的五出花印发愁,试问谁能调制出掺和玉屑的髓膏来,暗地里将这梅花留下的瘢痕除去。濛濛细雨中已见雁儿北归,孤山的梅林都感受着无限的春寒。芳魂已离散,又能央求谁去把这一片高洁的精神招回?只有梦中见到的白衣仙子,她还留情于我,在溪边解下她身上的佩玉相赠。最令人发愁的是鸟儿在晴明的天气里啼叫,梅树已浓绿成荫,叶底都结满了清圆的梅子。

【赏析】宋人咏梅者甚多,然梦窗此词所咏者为“落梅”(放翁有《落梅》诗),与一般泛咏梅花之词有别。它在表现上能处处紧扣落梅题意,颇见其填词艺术的功力。
头三句,写梅花凋零于荒郊野外的水边。“粉痕”、“云影”,喻梅之颜色与姿质,造句总切花落意象。“古石”二句,用事生新,借山谷“金沙滩头锁子骨”句意,把原咏“连理松枝”变为咏“落梅”,着眼点完全不同:山谷由枝干的“连理”联想到佛骨之钩结如锁,着眼于形;梦窗则从梅花品格高洁、人所爱怜,很像锁骨菩萨清净之身,为徇世俗爱美之心而化为丽人想来,着眼于其质其神。笛曲有名“梅花落”者,故借“吹横笛”以点题;东坡《梅花》诗:“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此为“恨晓风”句所本。“庭上黄昏,月冷栏杆”,自然是借“暗香浮动月黄昏”意境,然林和靖所咏者乃盛开之梅花而非落梅,故须在此八字前又加“半飘零”三字以区别之。词家构意遣词之谨严细密如此。
换头用寿阳公主卧含章殿故实,正好是落事。“空理愁鸾”,说飞花着额,拂之不去,侧笔旁敲,含蓄有致。接着便将“愁”因补明,妙在信手拈来本不与梅花相干的孙和误伤邓夫人事,只在“瘢”字前轻轻加一“香”字,便融入其中,前后连贯,天衣无缝。文心之巧,用事之活,都见大家手笔。“细雨”以后,或谓作者有怀人悼亡之寄托,这极有可能。说梅提到“孤山”本也常事,只是吴文英写西湖词多不离伤逝之感,况上片又用人所少用的埋骨典故,亦似有托。若然,则“无限春寒”应非专指气候而言,也是某种凄苦境遇的象征。隋薛道衡《人日(正月初七)思归》诗以“人归落雁后”写羁情,也正值梅花时,故此词也用“归鸿”;“细雨”,则能添愁,东坡《正月二十日往歧亭》诗:“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即是。下接“离魂”难招,伤悼之意,最是明显。用《楚辞·招魂》事,又保留其中最有特征的“些”字,将落梅比作不幸的楚客,看来也是受到苏轼《梅花》诗“夜寒那得穿花蝶,知是风流楚客魂”的启迪。想当年玉人曾留情于我,今芳魂不返,唯求之于梦中。这里又将赵师雄在罗浮山梦见梅仙——“缟衣”女留欢与郑交甫得江汉游女解佩相赠二事合一,其用典大抵如此。末尾将“最愁人”三字点出。杜牧《叹花》诗:“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词用其意,以状梅子之“叶底清圆”四字一结,亦惆怅不尽。

高阳台(修竹凝妆)

吴文英
丰乐楼分韵得“如”字①
修竹凝妆,垂杨驻马,凭栏浅画成图。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东风紧送斜阳下,弄旧寒、晚酒醒余。自消凝,能几花前,顿老相如
②。
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攲枕,雨外熏炉③。怕檥游船④,临流可奈清臞⑤?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满平芜。
【注释】
①丰乐楼:宋时杭州涌金门外的一座酒楼。旧为众乐亭,又改耸翠楼,政和中改今名;淳祐间重建,宏丽为湖山冠。见周密《武林旧事》。
②相如:指司马相如,西汉辞赋家,多病。
③熏炉:古时用以熏香取暖的炉子。
④檥:也作“艤”,船靠岸。
⑤臞:也作“癯”,瘦。

【语译】修竹似严妆佳人,垂杨让行人驻马,登楼倚栏眺望,真像一幅浅浅勾勒出的图画。这秀丽的山色谁来题咏呢?楼前斜列成行的雁儿飞过,恰如写在蓝天上的文字。东风紧吹,催送着夕阳西下,播弄那去冬以来尚存的寒冷,当我傍晚酒醒之后。我独自感伤凝想,人生能得几回在花前留连呢?看我这多病的司马相如,展眼间便变得如此衰老了!
对春天逝去的真正悲伤,其实并不产生于高楼之上,而是在孤灯下倚枕独卧和在熏炉旁寂坐听帘外雨声的时刻。我最怕游船靠岸登陆,临水照见身影的那一刻,看到自己那种消瘦的样子,真是难受啊!纷飞的落花如果能一直沉到西湖水底,那么搅动起清波碧澜的,一定是发愁的鱼儿了。不要再来这儿了罢!到那时,见柳絮被风吹尽,怕是要泪水洒满旷野了。

【赏析】本篇是作者在杭州登城西丰乐楼与词友聚会,席上分韵填词的酬和之作。首两句由楼前景物写起。修竹凝妆以迎客,垂杨驻马以留宾,无不扣合酒楼的特征。小结一句,将眼前景物比拟作一幅淡雅的笔触勾勒而成的图画。周密《武林旧事》称丰乐楼“旧为酒肆,后以学馆致争,但为朝绅同年会拜乡会之地。吴梦窗尝大书所作《莺啼序》于壁,一时为人传诵”。可见是吴文英与僚友们常相聚会的地方。由近及远,说环湖山色之美,前“浅画成图”是实笔,此“谁题”则用虚写,然只二字,赞叹之情出焉。此时空中正有归雁斜列而过,人称雁行为雁字,故曰“有雁斜书”,写来恰似对“谁题”的回答,让人想像成这是天然图画上的题词。“东风”以下,忽变衰飒,转出哀音,感慨人生之易老。春冷是去冬未尽之寒,故称“旧寒”;“晚酒醒余”,是愁来时分;醉后怯风畏寒,因年老体衰而加剧,故惊岁月无情而生“顿老相如”之慨。
上片徐缓而起,由平和而转为苍凉,感情逐渐积聚,正待发而忽收。换头平地拗折,如异峰突起。陈廷焯云:“题是楼,偏说‘伤春不在高楼上’,是何笔力!”(《白雨斋词话》)尚是从技巧着眼,作者是藉此语强调登楼之所以兴悲,实别有会心:“在灯前攲枕,雨外熏炉”,则所伤者乃当年相聚之欢乐温馨,已随青春岁月一去不返耳。“怕檥游船,临流可奈清臞?”是上几句的延伸,说不但在孤卧寂坐时会引起感伤,每当泛舟湖上时也怕移船靠岸,因为人离船上岸之际,便会面临湖水而照见自己清瘦的容颜。“清臞”回应“顿老”。“可奈”二字,逼出“愁”字来;却又偏不说人,而借湖底之鱼来衬托:鱼犹如此,人何以堪?落花沉底,愁鱼搅浪,拟想奇特;“飞红”“翠澜”,色彩艳丽,意象亦美。“愁鱼”二字生新,当从鱼之眼长开不闭,如人之愁思不寐想来。《释名》:“无妻曰鳏,鳏,昆也;昆,明也,愁悒不寐,目恒鳏鳏然也。故其字从鱼,鱼目恒不闭者也。”末了回说自身,推向将来,语重情炽,束住全篇。作者之《浣溪沙》有“落絮无声春坠泪”句,其意象在这儿再次被成功地运用了。
历来说词者多以为此篇尚有家国之恨。当然也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只是所举理由似乎都不够充分。我们不想辨其可信与否,还是留待读者自己去判断好了。

三姝媚(湖山经醉惯)

吴文英
过都城旧居有感
湖山经醉惯。渍春衫①,啼痕酒痕无限。又客长安,叹断襟零袂,涴尘谁浣②?紫曲门荒③,沿败井、风摇青蔓。对语东邻,犹是曾巢,谢堂双燕④。
春梦人间须断。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⑤。绣屋秦筝,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舞歇歌沉,花未减、红颜先变。伫久河桥欲去,斜阳泪满。
【注释】
①渍:沾染。
②涴:为尘土所污。浣:洗濯。
③紫曲:旧指妓女所居的坊曲。
④谢堂燕:唐刘禹锡
《乌衣巷》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⑤能:通“凭”,如此。

【语译】记不清曾经有多少次,在这湖光山色间醉饮,那时我春衫上染遍了点点泪痕、斑斑酒渍。如今我又一次来到京城临安客居,可叹这破敝不堪的衣襟衫袖已被尘土沾污,可又有谁来为我洗涤呢?熟悉的坊曲门前已是一片荒凉,只有爬满枯井边沿的青青藤蔓在风中摇摆。东邻梁间相对呢喃的,大概还是旧时筑巢于华堂的双燕罢!
人间的春梦总是要做完的我也知道,奇怪的只是那段如梦的情缘,竟会这样的短暂。还记得你在绣房里抚弄秦筝的情景,特别令我喜爱的是深夜里在海棠花下摆开宴席。不再能见到你跳舞了,你的歌声也从此沉寂,花儿仍不减当初的娇艳,可似花的容颜却早已凋残。我久久地站立在河桥上,当要离去时,夕阳洒下了余晖,我的眼中不觉已充满了泪水。

【赏析】
本篇是词人重访临安旧居时,悼念亡姬之作。词人面对熟悉的湖光山色,勾起对往昔与爱姬共度欢娱时光的追忆。残存在春衫上的泪痕酒渍,是当年悲欢离合种种情事的见证,如今人已逝,衫犹在,故地重来,自有一番凄凉的感慨。晏幾道《蝶恋花》云:“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词人此时的心境,亦正与小晏相似。接下来由叙述转为抒情。“长安”,借指临安(杭州);“又客”二字,点明重来和词人的身份。“叹”字引出伤逝悼亡的主题。“断襟零袂”四字,一方面形容自己落魄飘零、仆仆风尘的境况,一方面又以襟分袖断的意象,暗喻与爱姬的仳离。“涴尘谁浣”,扣合前面的“渍春衫,啼痕酒痕无限”,说不再有人照料关心,用反问的口吻,追昔抚今,尤觉沉痛。“紫曲”以下,极写所见旧居破败荒凉景象,衬出词人此际怅然若失的情怀和世事沧桑的感慨。自刘禹锡写过《乌衣巷》小诗后,“王谢堂前燕”的典故似乎便成了用以表现朝代兴废、世事翻覆的专有名词,所以陈洵一看到“谢堂双燕”的词句,便将此篇的主旨定为“过旧居,思故国”的别有寄托之作(见《海绡说词》),甚至有人进而以此作为吴文英卒于宋亡之后的佐证,都未免有失穿凿。
换头数句,紧承“谢堂双燕”抒发感慨。任何美好的生活都不会永远延续下去,这是平常人都懂的道理,然而一旦具体地落到某一个人身上,却又无不怨恨这种幸福的时光太短暂了。“春梦人间须断”,故意先宕开一笔,“但怪得当年,梦缘能短”,又紧跟着收束住,用的是“衬跌”手法。明知道理如此,却依然无以自解,更见其痴情执著。周尔墉称梦窗词“于逼塞中见空灵,于浑朴中见勾勒,于刻画中见天然”(评《绝妙好词》),以这几句看,所言不虚。接下来从“梦”字入手,追写当年美好生活的一二片断。词人只写“绣屋秦筝”,我们即可拟想伊人的才艺双全和他俩的琴瑟之好;写“傍海棠偏爱,夜深开宴”,又可拟想伊人娇容似花和与之良宵共饮之欢。紧接着的三句切换到现实中来:“舞歇歌沉”,承合“绣楼秦筝”;“花未减、经颜先变”承合“傍海棠”云云,红花犹在枝头,筝声犹留耳际,而清歌妙舞之佳人,早玉殒香消。此正为“梦缘能短”一句作注脚。最后两句移情于景,以“河桥”照应“湖山”;“泪满”照应“啼痕”,首尾相顾,一丝不乱。
这首小词比较突出地体现了吴文英词善于遣词炼句,使色调斑斓陆离、而又有性情灵气的艺术特点。“貌观之雕缋满眼,而实有灵气行乎其间”(戈载《七家词选》),“性情能不为词藻所掩”(周尔墉评《绝妙好词》)。词句色调关涉到技巧、功力,还是有形的,性灵则得自词人的天赋、创造力,是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只能由读者在对原作的反复吟咏中去细心体会了。

八声甘州(渺空烟四远)

吴文英
灵岩陪庾幕诸公游①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②,残霸宫城③。箭径酸风射眼④,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⑤,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⑥,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栏杆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⑦,秋与云平。
【注释】
①灵岩:山名,一名砚石山。在今江苏省吴县木渎镇西北,太湖东岸。春秋末吴王夫差建离宫于此,今灵岩寺即是。《野获编》:“灵岩山有夫差馆娃宫、响屟廊、浣花池、采香径等胜,固吴中丽瞩也。”题一作“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②名娃金屋:指馆娃宫。
③残霸:指吴王夫差。
④箭径:《吴郡志》:“采香径在香山之傍,小溪也。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今自灵岩望之,一水直如矢,故俗又名箭泾。”酸风射眼: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
⑤靸:拖鞋,作动词。响屟廊也叫鸣屐廊,廊以楩楠铺成,中虚,西子行,则有声。
⑥五湖倦客:指范蠡,亡吴后游五湖而终。
⑦琴台:在灵岩山上。

【语译】云烟渺渺,四周是多么的空阔辽远啊!是什么年代,从青天陨落巨星,幻化为苍翠的山崖、白云缭绕的树木、绝世佳人藏娇的金屋,没落霸主盘踞的宫室。采香泾水直如卧箭,风儿射来,眼睛酸溜溜的,这曾被宫中脂粉所污的流水,又沾染了败花的腥味。仿佛不时地还能听到西施那双木屐在踢踢踏踏地响,那是长廊畔风吹黄叶发出的秋声。
宫中沉醉于酒色的吴王夫差中了美人计,让清醒的范蠡替越王勾践成了大功,这无异是吴王自己为他创造了机会,请他去过漫游五湖、独自垂钓的隐逸生活。我将古今兴亡之理问苍波,苍波默默无语,我的鬓发已经花白,又怎奈山色依然青青。浩渺的太湖水包涵着天空,我在高处凭栏眺望,目送着斜阳在无数暮鸦的乱纷纷中渐渐地向渔夫的汀洲落去。我连声高呼把酒带上,再上琴台去,欣赏一下最高处秋色与白云齐平的景观。

【赏析】灵岩山在苏州、吴县之西、太湖之东,是春秋时吴王夫差建离宫、留下许多遗迹的地方。吴文英三十余岁时,在苏州为仓台幕僚(即所谓“庾幕”),与幕友们同来游山,作此怀古之词。
此词起头,周汝昌断句为:“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他认为“词为音乐文学,当时一篇脱手,立付歌坛,故以原谱音律节奏为最要之‘句逗’”,不当“拘于现代‘语法’观念”(见上海辞书出版社《唐宋词鉴赏辞典》2037—2038页)。言之有理;今姑从现代观念断句者,只为使读者易解文义也。
首言寥廓邈远,为写灵岩势如天外飞峙,故接有“是何年、青天坠长星”之问;空间时间,都渺渺茫茫,是先为登临凭吊遗迹、发思古之幽情造势。接用一“幻”字,说此山由坠地巨星幻化而成。句法上起领字作用,带出灵岩的自然景物、历史遗迹种种:先是“苍崖云树”的风景;再是曾住过西施的馆娃宫,以“金屋”称之,是用汉武帝年幼时说过要以金屋藏阿娇(后来的陈皇后)故事;末了说这里是当年夫差的离宫,称之为“残霸”,因吴王曾是春秋霸主,战胜越国后,荒淫无度而导致失败,使霸业成空。“幻”字从意象上说,由幻化进而会觉得历史的变迁,仿佛是一场梦幻,一切皆属虚幻,当年的名娃霸主,盛极一时的楼阁宫城,都不过是人世间的幻象。故箭径、鸣屐廊等景物,写来都带一层梦幻般的色彩。“径”,当作“泾”,为形讹。因望之如“箭”而取李长吉句意巧用“射”字,且李贺诗也恰好为写兴亡之悲感而发。“腻水”一句亦如此,杜牧述秦朝灭亡的《阿房宫赋》云:“渭水涨腻,弃脂水也。”因拟想吴宫美女当初于此洗妆濯脂,如今但见败花腐叶而已。不说“花香”而说“花腥”,非为凑韵或故意避熟就生。“腥”与“香”,有时确可替代,有时则又不可。大观园咏螃蟹,贾宝玉的“指上沾腥洗尚香”,“香”即是“腥”;林黛玉的“壳凸红脂块块香”、薛宝钗的“酒未敌腥还用菊”,则“腥”“香”绝不可互换。在词中,梦窗对季节环境的变化,花儿开败的不同,尤其是情绪色彩的差别,是把握得极其准确和有分寸的;“花腥”与“酸风”彼此协调。廊前秋叶瑟瑟,如犹闻西子双屐踢踏作响,用
的是《阿房宫赋》“明星荧荧,开妆镜也”式的倒装句法,更能表现出词人凭吊时之恍惚惊疑心态。这几句都将史事前尘与眼前感受交织融合在一起来写,是真是幻,扑朔迷离。
换头三句,换作对吴越争雄历史的评述,也仅此三句。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种议论在词中该怎样写。杜牧对赤壁之战的评说是“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妙语调笑,今古传诵。梦窗之说虽不及杜牧诗脍炙人口,然其机智锋芒,实毫无逊色。盖夫差之败,败在陶醉于胜利、沉湎于酒色,即词中所说的“沉醉”;正为此,才使范蠡之美人计得以成其功;范是清醒的,这还表现在他功成之后,急流勇退,去五湖独钓,避开了妒才忌能的勾践可能的加害;所以说他“醒醒”,是“沉醉”之反面。这些话,一经锤炼精简,就成了“沉醉”的吴王请这位“醒醒”的谋士去当五湖垂钓客了。说得何等含蓄、机敏、深刻而富于诗趣!然后回到说自身,以“问苍波”寄慨,所问的问题毋须说出,承前而问,便知不外乎兴亡穷通之理。“泪眼问花花不语”,苍波亦自不能回答,可见人有悲欢而天道无情。“华发奈山青”,说自己已白发满头,怎堪见山色依然青青如此,是进一层说人生易老天难老。以下便渐转收束,“送乱鸦、斜日落渔汀”句,意境尤佳;实景之中,或兼比兴,试想当时岌岌可危之南宋王朝,不也正是此种斜日西沉的景象吗?故周汝昌大赞云:“真是好极!此方是一篇之警策,全幅之精神。一‘送’字,尤为神笔!”(《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二○三九页)末三句,再接再厉,“连呼酒”,振奋豪情,陪诸公同游的意思,也于此点出。前已交待“栏杆高处”,这里再说“上琴台去”,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意。果然,词人回答了再去更高处干什么:看看“秋与云平”的壮观。四字若用常言表述,大概就可以说成“连天秋色”,但常言表达不出身在云台最高处一望无垠的实感;能想得到又能说得出,方不愧大家手笔。

踏莎行(润玉笼绡)

吴文英
润玉笼绡①,檀樱倚扇②,绣圈犹带脂香浅③。榴心空叠舞裙红④,艾枝应压愁鬟乱⑤。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⑥,香瘢新褪红丝腕⑦。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⑧。
【注释】
①润玉:形容女子肌肤洁白光滑。
②檀樱:檀口樱唇。檀,浅红色。
③绣圈:绣花圈饰。
④榴心:石榴子。
⑤艾枝:端午节用艾叶做成虎形,或剪彩为小虎,黏艾叶以戴。见《荆楚岁时记》。
⑥一箭:漏箭之一刻。
⑦瘢:印痕。
⑧菰:水生植物。春天新芽似笋,名茭白;秋结实,名菰米,又称雕胡米,可做饭。

【语译】软纱轻笼着莹润如玉的肌肤,团扇半遮住浅红的樱桃小口,衣领间的绣花圈饰依然带有淡淡的脂粉香气。舞裙空有石榴子重重叠叠的大红花纹,因愁思而蓬乱的环形发髻上,应是插着端午节的艾枝罢。
午梦中我行遍了万水千山,醒来后发现窗前的日影才移动了一点点,梦中的你,臂腕上留有印痕,盘系着的红丝绳又因消瘦而宽褪了。我隔着江水在淅沥的雨声中思念着你,晚风吹过菰叶,景象是那么的萧飒,竟使我在初夏季节心中产生出秋天的哀怨。

【赏析】这也是一首端午感梦之作,可与《澡兰香》一首参看。上片写梦。下笔极细腻逼真,首三句,既摹写人物的玉肤、樱唇、脂香,又衬
托以轻纱、罗扇、绣花圈饰,从色、香、形、神、衣着、装饰各个角度来显示其人的艳美。后两句则以“榴心”、“艾枝”点明端午时令,以“舞裙”暗示其人身份,以“愁鬟”透露人物心情,已不单纯是静态的描摹,融进了许多直观以外的“潜台词”。舞裙“空叠”,知其人已无心歌舞;“愁鬟”散乱,则其人必为忧思所苦。上片句句写梦,却不明白说破,使人“几疑真见其人”(陈洵《海绡说词》),为下片的展开留下余地。
换头“午梦千山”,一笔点破,原来只是一场梦。“千山”,形容梦魂所历之遥远,“一箭”,形容现实中时间相隔之短暂;虚实对比,暗寓一枕黄粱的慨叹。或以为“一箭”当喻光阴流逝之迅疾,与作者《西子妆慢·湖上清明薄游》中所写“欢盟误,一箭流光,又趁寒食去”的用法相同,细玩词意,或有未妥。古人以漏箭计时,昼夜分为百刻,词中以“一箭”与“千山”对举,用箭在刻漏上移动之微,反衬梦魂随思飞扬之远,正岑参《春梦》诗“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之意,是梦醒后的霎时感受。人虽已梦醒,心犹在梦中,故有下句倒接“香瘢新褪红丝腕”的错综时空的梦境残留。大凡梦醒时分,尚清楚记得的零星细节,往往是脑海中最鲜明、深刻、难以磨灭的痕迹。端午系腕的彩丝因玉人消瘦而宽褪,以及盘系处留下的印痕,这组意象在吴文英的端午忆姬词中反复出现,如“合欢缕,双条脱,自香销红臂,旧情都别。”(《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愁褪红丝腕。”(《隔浦莲近·泊长桥过重午》)“竹西歌断芳尘去,宽尽经年臂缕。”(《杏花天·重午》)等等,说明这一情景,在词人心目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故此词中逆接于梦后。结尾两句又从梦境回到现实,盈耳的江雨,拂面的晚风,摇曳的菰叶,本一片初夏景象,而置身于其中的词人,感受到的却是阵阵秋日的哀怨与凄凉。这两句借眼前的景物,寄寓悠邈的情思,风格上由原来的曲丽秾密,一变而为清空骚雅,而内在意脉,仍以一贯之,宛然可寻,写情写景,堪称一时妙绝。难怪一向对梦窗词颇有微辞的王国维,也独赞此两句,认为唯此可当得起周济“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追寻已远”的评语。(见《人间词话》)

瑞鹤仙(晴丝牵绪乱)

吴文英
晴丝牵绪乱①。对沧江斜日,花飞人远。垂杨暗吴苑②。正旗亭烟冷③,河桥风暖。兰情蕙盼。惹相思、春根酒畔。又争知、吟骨萦销,渐把旧衫重剪。
凄断。流红千浪,缺月孤楼,总难留燕。歌尘凝扇。待凭信,拼分钿④。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寄残云剩雨蓬莱,也应梦见。
【注释】
①晴丝:春天由虫类所吐的在晴空中的游丝。
②吴苑:吴王阖闾所建的林苑。
③旗亭:酒楼。
④分钿:指诀别。出自白居易《长恨歌》:“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语译】晴空的游丝牵动我纷乱的思绪。面对着青青的江水、西斜的白日、飞舞的落花,但觉与你相隔遥远。吴宫的林苑已被垂杨的浓荫遮暗。正当寒食时节,酒楼上不见炊烟,河桥畔熏风正暖。歌女多情顾盼的目光,在这晚春酒边,又把相思惹起。你又哪能知道我这个会吟词的人因愁思萦怀已日益消瘦,渐渐地旧日的春衫又须重新剪裁了!
伊人该也在凄然魂断。见落红随流水,翻起千层波浪;望缺月挂天边,照着孤寂的小楼。怨恨楼中总也留不住春燕筑巢相伴。无心再唱,歌扇已蒙上了灰尘。心想,与其等待你的凭信,倒不如豁出去与你诀别算了。试着挑亮灯芯,把这些话写信告诉你,可心里依旧不忍,又把写好的信笺连同纸上的眼泪偷偷地卷了起来。这一片痴情即使寄托给蓬莱山上的残云剩雨,也应该能被你梦见的罢!

【赏析】
本篇结构特殊,上下片如“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上片写漂泊者的相思,下片写闺中人的幽怨,两人都在思念着对方,又都在责怪对方体会不到自己思念之苦,把因时空阻隔造成的误解双方,并列于一首词中,相反相成,仿佛把一枚硬币的两面同时呈现在人面前,给这首缠绵凄婉的词作增添了几分深曲。
首句即景起兴,春虫的游丝、纷乱的思绪,用一个“牵”字联结了起来。骀荡的春光因而被染上几分苍凉的色彩,纷飞的落花也变得那么凄迷,那都是因为“人远”的缘故。吴苑中杨柳的阴影渐深渐浓,是因为已当“斜日”时分,也因为到了暮春季节。邓肃《南歌子》:“玉楼依旧暗垂杨,楼下落花流水自斜阳”,吕本中《减字木兰花》:“花暗长堤柳暗船”,用“暗”字写暮色或春晚对心情的感染,亦词家惯用手法。“正旗亭烟冷”句,点明时令,正值寒食。周邦彦《琐窗寒·寒食》:“正店舍无烟,禁城百五,旗亭唤酒,付与高阳俦侣。”情况相似。但梦窗词有意将烟火不举的旗亭与春风正暖的河桥对举,暗示客居者萧索落寞的处境。“兰情蕙盼”,是承“旗亭”而写陪酒歌女,以新相逢引起旧相思。面对歌女顾盼含情的美目,幻现的却是爱人望穿秋水的双眼,于是相思之情便从这春末的酒宴上油然而生。“春根”,就是春末。吴文英好用新字、替字,通常词中少见的“根”字在他的词中却反复出现,如“斗草溪根”(《祝英台近》)、“同抚云根一笑”(《齐天乐》)等等。结三句的主语即不知者,是所思的在远方的伊人;用反诘句式以增加感情的分量。所谓“萦销”,是说相思日夜萦梦魂、销肌骨,致使“旧衫”渐宽大而不再合体,故非得重新剪裁不可。柳永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蝶恋花》),作诀别语以见感情之深挚,此则于怨艾中寄婉曲之情,堪称异曲同工。
下片转从对方落笔。“凄断”,一顿。“流红”,青春去也;“千浪”,心潮难遏;“缺月”,寓不团圆;“孤楼”,自叹寂寥;“总难留燕”,借燕子以说人,恨不能留其共叠香巢也。又“流红千浪”,照应上片“花飞”;“总难留燕”,绾合“人远”;回环往复,总不出“凄断”二字。“歌尘凝扇”,即“尘凝歌扇”,诗词中字可颠倒组合;此写别后无心歌舞,致使纨扇蒙尘,借韵脚再作一顿挫,接下来几句,则一气呵成。“待凭信,拼分钿”,一纵,“还依不忍”,一收;“笺幅偷和泪卷”,又将“试挑灯欲写”之心抹去。一句一折,层次分明,“疑往而复,欲断还连,是深得清真之妙者”(陈洵《海绡说词》)。末两句,写痴情于幻梦,神思天外。“残云剩雨”,明明用襄王神女事,因昔日之欢情难再,唯存于想像之中,故曰“残”曰“剩”,然将“巫山”换作“蓬莱”,乃又借李商隐“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诗意,以切“人
远”,其针线之细密如此。

鹧鸪天(池上红衣伴倚栏)

吴文英
化度寺作①
池上红衣伴倚栏,栖鸦常带夕阳还。殷云度雨疏桐落,明月生凉宝扇闲。乡梦窄,水天宽,小窗愁黛淡秋山②。吴鸿好为传归信,杨柳阊门屋数间③。
【注释】
①化度寺:在杭州西。《杭州府志》:“化度寺在仁和县北江涨桥,原名水云,宋治平二年改。”
②淡秋山:以远山比女子黛眉。
③阊门:在苏州城西。

【语译】我独自靠在栏杆旁,只有池中的荷花与我作伴;眼前不时有回巢栖宿的乌鸦带着夕阳的余晖飞过。浓云引来了阵雨,已稀疏的梧桐树又纷纷落叶。雨霁后明月使人感到阵阵凉意,漂亮的扇子可就用不上了。
家乡的梦是如此的短促,水连着天又是那么的宽广!远处淡淡的秋山正像小窗前她那黛色的愁眉。吴地的大雁啊,为我带去将归的消息罢,那杨柳掩映的阊门旁的几间房屋,便是她住的地方。

【赏析】本篇是词人由杭返苏途中,寓居化度寺,思念苏州的姬妾所作。《梦窗丁稿》中有一首《夜行船·寓化度寺》,当与此篇同时。其下阕云:“画扇青山吴苑路。傍怀袖,梦飞不去。忆别西池,红绡盛泪,肠断粉莲啼路。”可参看。
首句由眼前景写起。“倚栏”,透露出望远思乡意。说与“池上红衣”相伴,见客中孤寂无聊。这里以“红衣”代荷花自好,正可用以拟相“伴”的人。接写远望所见,倦鸦犹知归还,况离家之人乎!鸦带夕阳之说,固有王昌龄“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之诗可为依据,但也未必不是受李商隐“鸦背夕阳多”名句的影响。“常带”,非偶见一二只也,又可见倚栏之久,与上句紧相呼应。再两句分写暮雨与霁月两种景象。从向晚入夜,时间上自然推移:季节为新凉落叶之时,也已明确。意境闲淡清丽,宛如图画。
换头点出“乡梦”,为全篇主旨。“天水”寥廓,当是化度寺周围风景的特色,寺原名“云水”,或即此意。两句一言时间之短促,一言空间之辽远,本非同一概念,现统一用“窄”用“宽”,打通时空之差异,形成对比,以表现归心之急切。“小窗愁黛淡秋山”,点“愁”字写对方盼归,借用“远山如眉”典故,由眼前之景过渡到所怀之人。故末了以期望吴鸿传信作结。“归信”,指自己即将回去的消息;“杨柳阊门”,则是心上人所居。陈洵云:“全神注定,只此一句。”(《海绡说词》)
全篇疏快自然,不事雕琢,全以秀淡见长,代表了吴文英小词的一种风格。

夜游宫(人去西楼雁杳)

吴文英
人去西楼雁杳。叙别梦,扬州一觉①。云淡星疏楚山晓。听啼鸟,立河桥,话未了。
雨外蛩声早,细织就、霜丝多少②?说与萧娘未知道③。向长安,对秋灯,几人老?
【注释】
①扬州一觉:唐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②霜丝:白发。
③萧娘:唐人对女子的泛称。

【语译】西楼上的人儿已经离去,就像大雁一去不知飞向何方。提起分别的感受,正如杜牧十载扬州梦一觉醒来。记得当时天空云淡星稀,楚山已显现在晓色里。我们站立在河桥上,听着鸟儿啼鸣,彼此有多少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现在窗外正下着雨,促织的叫声这么早就传来了。它低声地织呀织,织出我头上白发多少?这一切即使说给心上人听,她也未必都能知道。在这京城里,有多少人对着秋夜的孤灯变老了啊!

【赏析】陈洵解释这首词说:“楚山梦境、长安京师,是运典;扬州则旧游之地,是赋事;此时觉翁身在临安也。”(《海绡说词》)这话在我看来,只有最后一句是对的,即此词是吴文英在杭州时所作。以“长安”指代“临安”,在南宋习以为常,算不上“运典”;至于“楚山”与“扬州”,正好把用典和叙事弄颠倒了。说“扬州”是吴文英“旧游之地”,不知何所据而云然,想是看词看走眼了;“梦”字本属“扬州一觉”,偏移下而曰“楚山梦境”,想是把“楚山”理解为楚王梦神女之巫山了。其实,吴地之山,亦可称“楚山”,因其地先属吴、后属楚故也。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诗:“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岂是用典?总之,我认为此篇是梦窗在临安时怀念吴中被遣去的姬妾的词。
发端即点出“人去”。接以“雁杳”,有两层意思:既是以“鸿飞那复计东西”意象比去妾,又是音信杳然之意,以“雁”代“书信”,也是诗词中惯例。回想离别,如梦一场,故称“别梦”;然“梦”字又为下句四字而设,即藉此联成“十年一觉扬州梦”出处;用杜牧诗事,又为暗示原诗歇后一句——“赢得青楼薄幸名”。青楼,点出姬之身份;薄幸,为遣去之事自嘲;事非得已,情犹未了,又复赢得如此声名,想来不觉又带几分自怜。总之,是巧用典故而已,与想当然的所谓“旧游之地”“扬州”根本拉扯不上。由“别梦”而转入当初在吴中送归妾情景。“云淡星疏”,记得楚山拂晓之凄清;执手河桥,啼鸟知恨;话犹未了,从此各自东西。句短音促,如闻哽咽之声。
换头回到眼前。窗外秋雨,虫声唧唧,寓舍凄凉,不堪离愁。蟋蟀虽名促织,然本虚织无成,今谓其“织就”头上“霜丝”,是化无为有、化虚为实写法。渲染愁况而总不肯用直笔说出“愁”字来。“说与萧娘未知道”,点明所怀之人;“萧娘”一词,虽是对女子的泛称,但习惯上又多指姬妾艺妓之类的心上人。“未知道”,即未必能够想像得到,与李清照所谓“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的意思差不多。结尾是一句话断断续续地分为三短句,亦利用词调规定句式,在音节上增添吞声效果。至此点出身在京都,时值秋夜。不说“愁”而说“老”,在程度上加深了一层,同时关合“霜丝”;用反诘句以作成感喟语气;用“几人”,意谓如我之处境者,或尚有人在,是推一己之愁苦而及人,则又拓展了词的意境。

贺新郎(乔木生云气)

吴文英
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①
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②,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③,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④,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
遨头小簇行春队⑤。步苍苔、寻幽别墅,问梅开未⑥?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⑦。后不如今今非昔⑧,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
【注释】
①履斋:吴潜,字毅夫,号履斋。淳祐中,为观文殿大学士,封庆国公。曾在苏州做地方官,吴文英是他的幕客。沧浪:沧浪亭,苏州名胜;原是中吴节度使孙承祐的池馆,后废为寺,寺后又废。苏舜钦贬官苏州时用四万钱买得,作亭于丘上,后为韩世忠别墅。
②中兴英雄:指韩世忠。中兴,指宋室南渡。
③“战舰”句:指韩世忠黄天荡一战,未能生擒金酋兀术。悭:吝惜。用杜牧《赤壁》诗语“东风不与周郎便”。
④华表归鹤:用丁令威化鹤事,见王安石《千秋岁引》“华表语”注。
⑤遨头:宋代知州出游宴赏,城中仕女百姓都出来看热闹,称知州为遨头,即遨游之为首者的意思。
⑥问梅开未:唐王维《杂诗》:“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
⑦东君:春神。
⑧此句或从王羲之《兰亭集序》“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化出。

【语译】这里的树木都高大葱郁,云气苍然。我们来寻访南渡英雄韩世忠的遗迹,心中暗暗地追想着从前的那些事情。当年在黄天荡排开战舰与金兵激战,宋军屡屡告捷,只可惜天不助人,让金酋兀术给逃跑了,致使英雄的故乡神州陕北,依然沦于敌手。不久,韩公为避权奸的迫害,便辞了官,在这建过吴宫的地方找到几间房子闲居了下来。每当月明之夜,归隐在此的他,心情大概也有点像那位化鹤归辽、学道的丁令威了;可叹当年的花竹至今依旧充满生机,而人事已全非了!那枝上梅花沾着清露,就像是溅满了泪水。
您吴履斋先生为首集合了一支小小的游春队伍,走在青苔上,到此别墅中来寻访幽香,问梅树是否已经开花。在梅边重唱一支新谱的曲子,催促这寒冷枝头的花蕊早早绽放。这番心情实在与主百花的春神心思相同。将来的事情,看来会更不如现在的,就好像现在已不是从前一样。对着沧浪水,主客双方都默默无言。还是把这一腔憾恨,寄托于残杯醉梦之中吧。

【赏析】吴文英与同僚游灵岩的《八声甘州》,虽在吊古之中有伤今成分,但毕竟词只就吴越往事咏史;本篇则又有不同,它通过寻访抗金名将韩世忠的陈迹,直接反映了当朝的时事、抒发了对国势日危的现实感慨,表现了他在政治上也富有爱国思想的一面,即况周颐所谓“与东坡、稼轩诸公,实殊流而同源”(《香海棠馆词话》)。这在梦窗词中是很少见,也是特别值得我们重视的。
首句用五字写沧浪亭的自然环境,便有杜甫《蜀相》诗“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气象;不但暗示韩公逝去历时已久,也借大树寄托自己对英雄丰功伟绩的敬仰。再接以叙事,交待清词的主题是访其“陈迹”,追念“前事”;至于“看梅”,只不过是顺便的目标,虽则标于题中。“战舰”以下四五句,作一番回顾,将“前事”具体化。黄天荡一役,以八千宋军水路邀击号称十万金兵,韩世忠夫人梁红玉亲擂战鼓,战而胜之,威震海内;惜天不作美,未能生擒贼酋兀术,让他领败兵遁逸而去;致使神州北国仍沦敌手,英雄重归延安“故里”之梦想不能实现。杜牧诗句“东风不与周郎便”,“东风”是实指,“不与周郎便”是假设;化用于词中,“东风”成了虚指,只作天意命运的代表,而“悭借便”则是实实在在的遗憾,使事用典之妙如此。因故乡“梦断”难归,只得另觅“小筑”,退隐闲居于吴地。不知不觉在追叙前事中将话题引回到眼前沧浪亭来。放翁诗云:“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稼轩词云:“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词人也叹息韩公晚岁只能与“花竹”为伴。这样,就再进一步将词笔转到“看梅”的题意上来。花竹年年如此,往事已成陈迹。钱仲联引《世说新语》中“风景不殊,正有山河之异”的话来为“叹当时花竹今如此”句作注解,是很确切的。“枝上露,溅清泪。”用杜甫《春望》诗“感时花溅泪”意,点梅花。花之露恰如人之泪,这样便不露痕迹地将“看梅”事纳入“访中兴英雄陈迹”之中。
换头以“遨头”云云点“履斋先生”,把题序所说的陪同他前来看梅事说全。“小簇行春队”,可见尚有其他同行者若干人来此寻胜探幽,度曲填词。钱仲联又云:“问梅开未,催花唱曲,不仅是点题应有之笔,而且这是用意双关,把催花开放,隐喻对当政者寄予发愤图强的希望。东君是春神,藉以指东道主人吴潜,‘此心与东君同意’,表明宾主的思想一致。”(均见《唐宋词鉴赏辞典》二○五四页)又引陈洵《海绡说词》语,说此句“能将履斋忠款道出,是时边事日亟,将无韩、岳,国脉微弱,又非昔时。履斋意主和守而屡疏不省,卒致败亡,则所谓‘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也。言外寄慨,学者须理会此旨。”钱以为“此论深得作者用意所在”。这些都有参考价值,故抄录以代拙说。词结尾寄恨残醉,虽态度消极,情调低沉,但毕竟也是时势使然,是不必苛责词人的。
此词首尾皆大处着眼,兴慨寄恨;题中看梅事只写在中间,又能自然融入主题。全篇清空疏宕,不事雕琢,在梦窗词中可算是表现另一种艺术风格的别调。

唐多令(何处合成愁)

吴文英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①。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注释】
①心上秋:“心”字之上加一“秋”字,合成“愁”字。

【语译】这愁是从哪里聚集拢来的呢?原来它是离人心上的秋啊!芭蕉纵然不被雨打也沙沙地响,听去冷飕飕的。人人都说现在夜晚凉快,天气正好,我却因为明月当空,害怕登楼望见它而引起伤感。
一年的盛事像做了一场梦那样已经过去了,万紫千红,都已成空,烟笼寒水,东流不返。燕子已离巢回南方去了,我却依然滞留在异乡作客。杨柳垂下的长条官结不住我心上人的裙带,却总是任意地将我远行的船儿系住,不让我归去。

【赏析】梦窗词中长调大部分有镂金刻彩的特点,而小令短章也有较畅明疏快的。本篇语言浅显,纯用白描,如淡墨作画,随意挥洒;可作后一类风格的代表。词是思归之作,想念的对象,大概是他已离去的姬妾。
词的头两句说离愁。一问一答,因“愁”字由“心”上“秋”合成,遂拆字组句,用的是字谜中离合体的格式,近乎古乐府中《子夜》一类民歌的写法,语带几分诙谐机智。陈廷焯斥之为“几于油腔滑调”(《白雨斋词话》),未免太一本正经。诗词本不要定于一格,滑稽、幽默、嬉笑、嘲弄,都无不可,只要用得恰当。
那么,“心上秋”的说法,除了能组字外,是否勉强呢?难道心上真有秋天不成?这就不能不说几句汉字一字多义的特点了。在诗词的特殊修辞上,这种情况尤为突出。比如说“秋”字,我们几乎不能把它在各种不同场合的不同含义,全都一一列举出来:“天气晚来秋”、“竹深夏已秋”的“秋”,有凉爽的意思;“风寒叶自秋”、“海树风高叶易秋”的“秋”,有飘零的意思;“山容客鬓两添秋”、“胡未灭,鬓先秋”,与色有关;“四壁老蛩秋”、“沧江雁送秋”,与声有关;“梅子黄时麦已秋”,则是成熟;“江含万籁客心秋”,则是悲凄,如此等等。此词中“秋”的用法与末例同,正说愁绪之造成,因离人心境凄凉也。当然,时值秋天,也是用字的依据。此外,发端“何处”二字也宜注意,词人告诉我们:愁之生成,不在外界天地之秋至,而在于离别之人内心已似衰秋,犹芭蕉不待雨打,也觉飕飕生凉。写景之中,兼有比兴。后三句正证明人之心态不同,其悲欢自异。同为秋夜,人喜晚凉月明,我则怕登楼伤感,只因月圆人不圆也。
换头承前续说感秋,怀人之意仍隐约其中。时序至秋,繁华都尽,花落水流,更无赏心乐事;而言“梦中”者,亦杜牧江湖落魄、扬州一觉之梦耳。“花空烟水流”,参梦窗他作所言情事,当亦暗伤佳人何处,非泛泛叹青春易逝、年华渐老也。燕已辞巢南归,人尚淹留作客,此诗歌之传统意象,曹丕《燕歌行》云:“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即其所本。结尾二句,就即景之“垂柳”做文章,柳本关合离情,秋柳长条低垂似索,故言能“萦”能“系”,然该萦绾住“裙带”偏“不萦”,不该系住“行舟”又偏“漫”“系”之。“不系裙带住”,则言姬妾已去甚明。以痴语对垂柳发泄怨恨,既有诗趣,也有情致。

黄孝迈 湘春夜月(近清明)

黄孝迈
近清明,翠禽枝上消魂。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欲共柳花低诉,怕柳花轻薄,不解伤春。念楚乡旅宿,柔情别绪,谁与温存?
空尊夜泣,青山不语,残照当门。翠玉楼前,惟是有、一陂湘水①,摇荡湘云。天长梦短,问甚时、重见桃根②?者次第③,算人间没个并刀④,剪断心上愁痕。
【注释】
①陂:池。
②桃根:晋王献之妾桃叶的妹妹。见姜夔《琵琶仙》“桃根桃叶”注。
③者次第:这许多情况。
④并刀:古时并州产的剪刀,以锋利著称。见姜夔《长亭怨慢》注。

【语译】清明快到时,枝头上翠绿色羽毛的鸟儿遏制不住心头的忧伤。可惜它那一片美妙的歌声,都献给了令人发愁的黄昏。我想要低声对柳絮诉说,又怕轻薄的柳絮不能理解人为何要伤春。想想自己旅宿于楚地异乡也够凄凉的了,满怀着柔情别绪,又能跟谁去温存呢?
夜饮杯空,不觉泣下;青山寂寂,总无一语;月儿将落,当门相照。翠玉楼前,有的只是一池湘水,水波摇荡着湘云。天长地阔,好梦短暂,试问什么时候,能重见我的心上人呢?这种种情景,细想起来,人世间没有一把并州的快剪刀,能够剪断我心上的愁绪。

【赏析】黄孝迈的词留存下来的极少。万树《词律》云:“此调他无作者,想雪舟(孝迈的号)自度,风度婉秀,真佳词也。”是的,所以这首自度曲的调名《湘春夜月》,也可以当作题目来看。当然,楚湘的春夜月色,只是地、时与景物,词中所抒之情,还是伤春恨别,怀念远人,对象是与作者有过短暂情缘的女子。
时近清明,春光将暮,柳花欲飞,鸟儿乱啼。因自身在“楚乡旅宿”,“柔情别绪”难禁,不免感春伤怀,便在写景之中移情于物,将“翠禽”“柳花”拟人,但一个说它“消魂”,一个说它“不解”,一正一反也有变化。最后才直接抒写自己羁旅的寂寞孤凄。
换头“空尊夜泣”,承上片旅宿凄凉,说酒未消愁,点出“夜”字。接着仍先从写景入手。“残照”,在这里不是残阳,而是残月,因是夜景,也可从有题意的词调名见出。“翠玉楼”,即“旅宿”之所。此处“湘水”,亦非湘江,而是泛指湘地之水,用以应前“楚乡”。“天长梦短”以下,则又直接抒情,与上片同一章法。
此词有不少处与姜夔词意象相似。如白石云:“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疏影》)此则云:“翠禽枝上消魂。”白石云:“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八归》)此则云:“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与黄昏。”白石云:“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暗香》)此则云:“空尊夜泣,青山不语。”白石云:“荡湘云楚水,极目伤心。”(《一萼红》》)此则云:“惟是有、一陂湘水,摇荡湘云。”白石云:“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长亭怨慢》)此则云:“算人间没个并刀,剪断心上愁痕。”就连黄词中借“桃根”指情人,也是姜词中所常用者。所以如查礼之评赞云:“雪舟才思俊逸,天分高超,握笔神来,当有悟入处,非积学所到也。”(《铜鼓书堂遗稿》)总觉誉扬太过。

潘希白 大有(戏马台前)

潘希白
九日
戏马台前①,采花篱下,问岁华、还是重九。恰归来、南山翠色依旧。帘栊昨夜听风雨,都不似登临时候。一片宋玉情怀②,十分卫郎清瘦
③。
红萸佩④,空对酒。砧杵动微寒,暗欺罗袖。秋已无多,早是败荷衰柳。强整帽檐攲侧⑤,曾经向天涯搔首。几回忆、故国莼鲈⑥,霜前雁后。
【注释】
①戏马台:宋武帝重阳曾登,见吴文英《霜叶飞》“荒台”注。
②宋玉:作《九辩》。有“悲哉秋之为气也”语,见柳永《戚氏》注。
③卫郎:指晋人卫玠,见周邦彦《大酺》注。
④红萸佩:重阳有佩茱萸的习俗。见吴文英《霜叶飞》注。
⑤整帽檐:用晋孟嘉重阳登高,风吹帽落事。见刘克庄《贺新郎·九日》注。
⑥莼鲈:用晋张翰见秋风起,思故乡莼菜羹鲈鱼脍而辞官事。见辛弃疾《水龙吟》注。

【语译】宋武帝登临的戏马台前,陶渊明采菊的东篱之下,欲问一年之中今何时,又到九九重阳节了。恰好归来,见那南山还像从前一样苍翠。昨夜隔着帘幕窗欞倾听风雨之声,与今天登高临远所见的景象全然不同。我像宋玉那样充满悲秋情怀,又像多病的卫玠变得十分清瘦。
佩着红茱萸,对酒也枉然。微微的寒气已随捣衣的砧杵声袭来,暗地里欺我罗袖单薄。秋色已所余无几,早就是枯荷衰柳,一片萧瑟。我勉强地整一整被风吹落而戴歪了的帽子,也曾经无可奈何地望天涯搔着白头。我几次回忆起故乡秋日里的美味佳肴而思归,当那寒霜降落之前、大雁南飞之后。

【赏析】
“九日”,即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诗词中吟咏这一佳节的作品不少。查礼评此词云:“用事用意,搭凑得瑰玮有姿,其高淡处,可以与稼轩比肩。”(《铜鼓书堂遗稿》)称此词的特点在长于用事,说得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发端在点出“重九”之前,先说重九的两大习俗:登高和采菊,然仅从两个地点来表示,这就依靠用典。故“戏马台”并非实指彭城其地;归来见南山不改旧时翠,这“归来”是承前而说的,即登高和采菊归来,非归故乡意,所以“南山”也不过是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意的再用。接着补出登临时之秋高气爽,又偏不直接描述,而从回顾“昨夜听风雨”情景落笔,然后接以“都不似”三字已足,句意含蓄,善于措辞。片末两句,仍借典故转为抒情,悲秋、多病之意,藏而不露。
下片佩萸、饮酒,皆九日事,着一“空”字,见愁绪难遣,借此承上阕结意。“砧杵”,是说捣衣之声,其“微寒”已“暗欺罗袖”,却不知家人可遥寄我寒衣否,不觉已暗逗“天涯”之思。孟嘉落帽事,虽为写重九诗词所惯用,但本领之高低,也看能否用得灵活自然。这里,不用“风”“吹”“落”等字样,而只出“强整”二字,再加下句的“搔首”,用意自明(帽落始得搔首),且又从中带出归思无奈之意来;结用“莼鲈”典,避“秋风”之熟,而曰“霜前雁后”,以紧切时令,真可谓“搭凑得瑰玮有姿”。

无名氏 青玉案(年年社日停针线)

无名氏①
年年社日停针线②,怎忍见,双飞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着破谁针线③?点点行行泪痕满。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注释】
①无名氏:原作“黄公绍”,唐圭璋《笺注·自序》:“无名氏《青玉案》一首误作黄公绍。词后注云黄公绍,《在轩词》不载此首,秦刻本《阳春白雪》、《翰墨大全》、《花草粹编》等书引此首均不注撰人。唯《词林万选》、《历代诗余》作黄词。”
②社日停针线:唐宋时妇女在社日不动针线。张籍《吴楚歌词》:“今朝社日停针线,起向朱樱树下行。”
③谁针线:谁来缝补或缝制。

【语译】每年到了春社那一天,妇女们都停了针线活,外出游乐;遇到这种日子,我怎忍见双双对对的燕子飞来?今天江城正好已是春天的一半,可我依然只身在乱山的深处和寂寞的溪桥边。
春衫都已穿破了,又有谁来替我缝补?衣襟上都沾满了我点点行行的泪痕。夕阳西下时,我解下马鞍在长满芳草的岸边休息,这儿的鲜花没有人采来戴,我消愁自饮,没有人来为我劝酒,喝醉了也没有人来理会我。

【赏析】词写游子的春愁。“箫鼓追随春社近”(陆游《游西山村》),当时江南农村的春社是很热闹的,祭社(祭土地神)祈丰、迎神赛会,男男女女都结伴出门观看盛况;因此,按风俗那一天妇女们也都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计不做了,称之为“忌作”。“每逢佳节倍思亲”,碰到这样的日子,对于长年羁旅在外的作者来说,自然会更苦苦地思念家中的妻室了。
词起头用张籍诗而改“今朝”为“年年”,正为表明自己漂泊在外岁月已久,家中妻子社日独处也不止一次了。本来是夫妻可携手同游的日子,如今且不说见到人家夫妻团聚会引起感触,即使是春社前后刚飞来的燕子,因为成双成对,所以也不忍见。“今日”句以下,点明游子的处境,也是交待不忍见双燕的原因。春社正是春分前后,所以说“春已半”。“江城”,是游子客居之地;“乱山”、“溪桥”,为其行路所经,突出环境的荒僻、冷落。“一身”与“寂寞”关合,“已”与“犹”相应,藉此强调羁旅之辛苦与孤单。
换头“春衫着破谁针线”句,句意承上片末尾,字面上“针线”二字却有意与上片起头重复,使前后的联系更其紧密;只是“针线”在这里作动词用。“着破”二字,见在外为时之久和旅途奔波之劳。衣上沾满泪痕,是辛酸泪,也是相思泪。最后“落日”点明时间,此正增愁之际。“解鞍”,补明人在旅途。“芳草岸”与前“溪桥畔”相呼应,而古诗“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之意象暗含其中。结尾三句,说有好景而无人同赏,欲消愁而无人劝酒,醉倒时也无人扶持,连用“无人”排比,跌宕多姿,充分发挥了词体裁形式的特长。故先着评此词以为末三句“与晁补之《忆少年》起句:‘无穷官柳,无情画舸,无根行客’,同一警绝。唐以后特地有词,正以有如许妙语,诗家收拾不尽耳。”(《词洁》)也正是这个意思。

朱嗣发 摸鱼儿(对西风、鬓摇烟碧)

朱嗣发
对西风、鬓摇烟碧,参差前事流水。紫丝罗带鸳鸯结,的的镜盟钗誓①。浑不记,漫手织回文②,几度欲心碎。安花着蒂。奈雨覆云翻,情宽分窄③,石上玉簪脆④。
朱楼外,愁压空云欲坠。月痕犹照无寐。阴晴也只随天意,枉了玉消香碎。君且醉。君不见、长门青草春风泪⑤。一时左计⑥,悔不早荆钗⑦,暮天修竹,头白倚寒翠⑧。
【注释】
①的的:明明白白。
②回文:用苏蕙织锦事。见晏幾道《六幺会》注。
③分:情份,缘份。
④玉簪脆:谓愤恨摔碎玉簪。
⑤长门青草:用汉武帝将陈皇后打入长门宫事。见辛弃疾《摸鱼儿》注。五代薛昭蕴《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
⑥左计:失算。
⑦荆钗:妇女过贫贱的生活。《列女传》:“梁鸿妻孟光,荆钗布裙。”
⑧“暮天”二句: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语译】我满头的鬓发被西风吹得如同青烟一样地摇曳,大大小小的往事都已尽付流水。紫色的丝罗带上还打着鸳鸯结,让爱情天长地久的誓盟也说得明明白白。这些他全都忘了,我徒然地给他写信寄诗倾诉衷情,多少次令我的心都碎了。我想把落花重新安放到花蒂上去,怎奈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变化无常。我的感情虽然深厚,但缘分却太浅薄了。就像摔玉簪于石上立刻脆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已无可挽回地断绝了。
在我凭栏的红楼外,我心头沉重的愁怨似乎压得天上的云也要下坠了,月儿的光影还照着不眠的我。人之悲欢恰如月之阴晴,也只好随从天意了,既然命运如此,即使我香消玉碎,也只是白白送命罢了。可怜的人啊,你姑且醉酒自宽罢!你难道没有看见吗,汉代宠极一时的陈皇后,一朝被打入长门冷宫,还不是只能在春风中对着青青的春草而流泪?唉,只怪我一时失算,真后悔不早早选择过荆钗布裙的贫贱生活,像杜甫笔下的佳人,当天寒日暮时,独自倚着修竹,直到头白都深居幽谷,过那清清白白的日子。

【赏析】男女相爱之初,情意绵绵,信誓旦旦;但后来男的负心,不念旧情,造成了被弃女子的极大痛苦。这是诗歌中的一个古老的题材,《诗经》、汉乐府中都有,本篇也是一首弃妇词。
词开头先写一位女子青丝般的鬓发被西风吹得乱似飞烟,这一形象中便使人感受到一种悲剧的气氛。接着说大小前事,尽付东流,是揭示形象的意义,但却是模糊的,因为我们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前事”,至“紫丝”二句一出,才完全清楚了。“镜盟钗誓”,即爱情的海誓山盟,用的是徐德言夫妇破镜重圆和李、杨定情赠金钗钿合事。“浑不记”,是说男的;“漫手织回文”,是女的自述。“几度”二字,可见女子曾苦苦挣扎,欲挽回而不可得。“安花着蒂”,是比喻,犹言泼水欲收,以痴语写痴情最好。转说男子薄幸,语用杜甫《贫交行》“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意。片末“石上玉簪脆”五字,说断绝彼此情谊,可作比喻看,也可作实叙不幸女子的愤恨举动看。
换头“朱楼外”三句,遥应词的发端,由此而知“对西风”云云,乃弃妇月夜无寐,于朱楼凭栏时的情景。“阴晴”二字,承上句,指月而言,比喻人之悲欢,此东坡中秋词语意。“玉消香碎”,是假设语,此句说因此含恨而死实在不值得。接着“君且醉”、“君不见”二“君”字,非指对方,乃女子自谓,或称内心独白,诗词中有此用法。“长门”之事与“荆钗”生活,借自悔“一时左计”而作了强烈的对比;融入杜甫《佳人》诗意作结,最为精警,重铸新辞时,遣词造句也极老练。

刘辰翁 兰陵王(送春去)

刘辰翁
丙子送春①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②。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③。
春去,谁最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④,泪盘如露⑤。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⑥,庾信愁赋⑦,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注释】
①丙子: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是年春,元军攻陷临安,南宋事实上已亡国。
②海门:部分朝臣及宗室由海路逃往福建。今浙江台州有海门其地。
③试灯:元宵前张灯试赏。
④玉树凋土:相传可逊吊唁庾信云:“埋玉树于土中,使人情何能已!”
⑤泪盘如露: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事,汉武帝时,于建章殿前铸铜人,手托承露盘。汉亡后,魏明帝诏西取金铜仙人,铜人临载,竟潸然泪下。故李贺诗有“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等句。
⑥江令恨别:南朝梁江淹曾作《别赋》《恨赋》。
⑦庾信愁赋:见姜夔
《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注。

【语译】送走了春天,春天去了,人间却无路可寻。往日游乐的鞦韆外,今已芳草连天,是谁让风沙卷起,遮蔽得送别的南浦一片昏暗?别时恋恋不舍,这是怎样的心情啊?我徒然地想像着春去时,柳絮在海门四散飘飞的景象。成群乱哄哄的乌鸦聒噪而过时,北斗转向,城池荒芜,年初来时,挂满迎元宵的华灯的地方,现在已见不到灯火的踪影。
春天去了,究竟是谁最苦呢?只见中了箭的大雁,向着遥远的边地沉没,梁间的燕子,找不到自家的主人,在杜鹃的悲啼声里,寂寞的长门宫已暮色来临。我想,珍贵的玉树被埋入泥土了,被拆走的金铜仙人所托的承露盘上,清泪点点,犹如露珠。在咸阳大道上送别,见远去的铜人还屡屡回顾,直到夕阳西斜,犹能见其身影。
春天去了,还能再回来吗?正是作《别赋》的江淹恨此间离别,作《愁赋》的庾信愁为此作赋,苏堤之上,从早到晚,总是风吹雨打。我叹息故国从此只有神魂能够重游了,道士种下的桃花,也成为从前观赏时留下的记忆了。原来人生竟只能如此流落,我只好跟自己的孩子一道,在深夜里对话了。

【赏析】这首词题为“送春”,其实是伤悼南宋的灭亡。丙子年(1276)的元月下旬,元军进攻南宋首都临安;二月,临安失陷;三月,宋恭帝及太后等即被掳北去,虽宰相陈宜中及部分宗室从浙江台州之海门经海路逃往福建,在福州拥立赵昰为端宗,继续抗元,但事实上南宋已亡。这正好是春归时节的事。故陈廷焯云:“题是送春,词是悲宋,曲折说来,有多少眼泪!”(《白雨斋词话》)词分三叠,每叠都以“春去”字样起头。“春”,成了南宋王朝的象征。一叠,“春去人间无路”,可视作全篇的主题。“鞦韆”,代表了昔日欢乐的回忆。“芳草连天”,暗示离恨无限,故下文出“南浦”——传统意象中的送别之处。“风沙暗”,又是形势险恶、令人不知所从的象征。词以狂风中不知被吹向哪里的“飞絮”,比慌乱中经海路南逃的一群,可谓恰当之至。“乱鸦”,是喻指元军,其所“过”处,国破家亡,一切都变了样,故以“斗转”为喻。京城元宵前,尚见灯火辉煌,遭劫后,便成一片黑暗世界矣!故曰“不见”云云。
二叠,先提出“谁最苦”来,以下便从几方面来回答:(一)“箭雁沉边”,比喻被俘虏北去的君臣;中箭之雁,坠向边远,自然一去无归,设喻生动。
(二)“梁燕无主”,比喻南宋的臣民,他们在“人去梁空巢也倾”的情况下,惶惶而无可依傍。(三)“杜鹃声里长门暮”,我以为除写临安宫苑凄凉外,也有作者自比的成分在:杜鹃泣血,在杜甫写天子蒙尘的诗中常用;“长门”事,不但被皇帝疏远时可用,思念皇帝而见不到时也可以用。所以下面几句借金铜仙人辞汉事,着重写恭帝被掳北去。
三叠,以哀怨动人的“尚来否”三字领起,抒写国破后自己的悲苦心情和故国之思。“正江令”二句,用事极巧,“恨别”“愁赋”,既作句中谓语来形容自己的愁恨心态,又关合江淹、庾信颇享盛誉的赋作篇名。同样,“叹神游”二句,也可见出作者化用前人诗词的技巧:“神游故国”,出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词;“花记前度”,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均极灵活,也是对春“尚来否”的回答。末以“顾孺子,共夜语”作结,寂寞凄凉之境况,写来历历如见。
伤春是诗词中最常见的主题,但像本篇只取伤春词的外表及常用语词、意象,而来写历史重大题材的,除稼轩外,还是不多的。这种曲折隐晦的写法,不是因为政治上有什么顾忌,而是为适合词这种体裁形式的艺术表现上的需要。

刘辰翁 宝鼎现(红妆春骑)

刘辰翁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①。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箫声断,约彩鸾归去②,未怕金吾呵醉③。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④。
父老犹记宣和事⑤。抱铜仙、清泪如水。还转盼、沙河多丽⑥。滉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动、散红光成绮。月浸葡萄十里⑦。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⑧?
肠断竹马儿童,空见说、三千乐指⑨。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又说向、灯前拥髻⑩,暗滴鲛珠坠
⑪。便当日、亲见霓裳⑫,天上人间梦里。
【注释】
①竿旗穿市:悬旗于竿,穿过市街。苏轼《上元夜》诗:“牙旗穿夜市。”
②彩鸾:林坤《诚斋杂记》:大和末,有书生文箫出游,见一女子名彩鸾,姿色绝佳,意其神仙,后两情相眷恋,同归钟陵为夫妻。
③金吾:执金吾,官名,掌警卫夜禁等职。宋时京师有金吾禁夜制度,唯元宵夜,敕许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
④念奴:唐天宝时著名歌女。
⑤宣和:北宋徽宗年号。
⑥沙河:塘名,在钱塘南五里,这一带当时居民甚盛,歌管不绝。
⑦葡萄:喻湖水的绿色。李白《襄阳歌》:“恰似葡萄初酦醅。”
⑧菱花扑碎:用南朝陈亡后,徐德言和乐昌公主将镜子打破,各分其半的典故。
⑨三千乐指:宋时教坊大型乐队由三百人组成,一人十个手指,故称“三千乐指”。
⑩拥髻:以手拥髻,女子愁苦状。⑪鲛珠:指代眼泪。传说南海中有鲛人,泣则生珠。
⑫霓裳:唐玄宗时之名曲《霓裳羽衣曲》。

【语译】开春,红妆少女跨着轻骑,踏着明月的光影,打着彩旗,穿过市街。一眼望不尽的是重重楼台、处处歌舞,阵阵香风在女子轻盈的步履下扬起灰尘。箫鼓声停后,年轻人约了美丽的情侣双双回去,由于元夕解除了夜禁,他们喝醉了也不必担心会受到警官的呵责。正奇怪皇家大道上喧闹声怎么暂时停止了,只听得一旁响起了那位歌唱女明星美妙的歌声。
父老们还记得宣和年间的旧事。当金铜仙人辞别汉宫去往异国时,他们抱着铜仙,眼中的泪水如清泉般地涌出。没奈何,又转而盼望杭州沙河塘的风景能绚丽多彩。元宵在水边设置灯火,光灿烂地与官邸第宅相连,珠帘影摇动,散发出的红光犹如带花纹的罗绮。一轮明月,静静地浸泡在十里葡萄绿的西湖水中。你看,来来往往的才子佳人,谁能预想到将会有国破家亡之祸,而肯把菱花镜先打破,以作日后团圆的凭证呢?
那些骑竹马的儿童们,自恨无缘得见从前的盛况,徒然地听老人说当年教坊乐队有三千只手指一齐奏乐。他们等待多时,也没有等到元宵夜春天回来,到了春来时刻,又早已都困倦欲睡了。把往事再说为妇女们听,她们只是在灯下手抱发髻,满脸愁云,偷偷地淌着眼泪。唉,即便当年能亲眼目睹演奏《霓裳羽衣曲》的热闹场面,今昔景况之异,犹如天上与人间之别,那还不是一场梦吗?

【赏析】张孟浩云:“刘辰翁作《宝鼎现》词,时为大德元年(1297),自题曰‘丁酉元夕’,亦义熙旧人(指陶潜)只书甲子之意。”(《历代诗余》引)“丁酉元夕”之题,各本多不见,且丁酉在丙子(元军陷临安)二十一年之后,刘辰翁卒于是年;张孟浩的话是否靠得住,还难说。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填词之时,南宋已亡。
这首长调共有三叠,分别写了三个不同时期的元宵节,藉此来抒发自己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
一叠,写的是北宋时汴京元宵的盛况。多角度地描写了节日京城街衢的热闹场面,其中女性形象(“红妆”“莲步”“彩鸾”“念奴”)最突出,这就成功地渲染了元宵节特殊的喜庆气氛。因为封建时代的妇女平时是较少出门的,现在轻骑红妆,踏月(十五是月圆之时)穿市,抛头露面,知非寻常之日可比。“习习香尘莲步底”,又可见熙熙攘攘、往来裙钗之多。“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写出此夜男女寻欢约会、饮酒作乐,更比平时自由开放。其中又借金吾弛禁,点出是京师元夕。歇拍二句,讶辇路之无声,听念奴之歌起,更写成亲身经历的细节印象,故尤为生动。
二叠,过片“父老犹记宣和事”一句,总挽前叠,补出“宣和”二字,点明以上是北宋汴京事,脉络分明。其中“犹记”二字,自然而然地已转入到南宋。紧接“宣和”的是“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徽、钦二帝被掳北去。故借金铜仙人之辞汉作比,不过李贺诗是临别时铜人“忆君清泪如铅水”,此则改为“抱铜仙”之臣民落泪,亦善于点化。南宋既立,转而盼杭州之奢华逸乐的苟安日子得以长久,故以下转入对临安元夕盛况的描写。十里西湖,灯月映辉,写来与林升诗“直把杭州作汴州”同慨。末句“肯(岂肯;谁肯)把菱花扑碎”,又暗示国破家亡之大祸即将降临,自然向三叠过渡。
三叠,写眼前元夕的景况,感怀旧事以抒悲情。过片的方法与二叠对应而变化之:二叠用老人犹记旧事,界出北宋与南宋;三叠用儿童未及见昔日之盛,区别宋朝与元朝。“断肠”与“空”字对应,在这里是深憾生不逢辰的意思。因长辈说“三千乐指”,小儿遂久“等”元宵的到来,也想看一点热闹。哪知元朝由蒙古贵族统治,非汉人习俗,元夕冷冷清清,儿童无趣味,而困倦“欲睡”。妇女心中则别有辛酸,故独对孤灯,暗自垂泪。“拥髻”,言愁苦之状,语出《飞燕外传》:“顾视烛影,以手拥髻,凄然泣下,不胜其悲。”这一段描写与前两叠形成强烈对比与反差。末了“便当日、亲见霓裳”,又回应前“空见说、三千乐指”,以退为进,逼出末句来。南唐李后主(煜)亡国后,作《浪淘沙》词云:“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结句正用其语写深沉的哀痛。

永遇乐(璧月初晴)

刘辰翁
余自乙亥上元①,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
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②,风鬟三五
③,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④,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无寐⑤,满村社鼓。
【注释】
①乙亥上元:恭宗德祐元年(1275)元宵节。
②缃帙:浅黄色的书衣,因以称书卷。流离:散失。
③风鬟三五:李清照《永遇乐》:“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
④鄜州今夜:杜甫身陷安史叛军占领的长安,其家眷则寄居于鄜州(今陕西中部富县),作诗云:“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⑤残:残灯。

【语译】夜色初晴,明月如一轮璧玉,青云淡薄而高远,如今谁是元宵佳节这春天美好事情的主人呢?宫苑里尚能感到微弱的寒意,西湖长堤上暖风已令人倦慵,上一次来到这儿以后,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啊!那时,往来车马和步履扬起的香尘,使道路为之昏暗,华丽的花灯燃起的烛火照得黑夜通明如同白昼,而我却老是懒得与人手拉手前去游赏。谁能想到如今元宵竟断绝了烟火,实行了宵禁,满城的人都愁得好像遇到了风雨交加的天气一样。
从宣和年间的汴京旧日,到建都临安的南渡,虽有山河之异而美好的自然景物却依然没有改变。而我的大量藏书都在那时散失了,遇到三五元宵,也任由风吹乱发,一副憔悴的样子;只凭能填几首词来诉说内心的创伤,实在是最痛苦的事了。江南虽好,已无路可走,我像国破家亡后身陷贼境的杜甫,在月夜里思念着被隔绝的亲人,这种痛苦又有谁能知道呢?我徒然地独自面对残灯而不能入睡,只听得满村传来迎春社的鼓声。

【赏析】从词的小序中我们知道,此词是作者读李清照同调上元词(落日熔金),深感身世相似,引起共鸣而创作的。填词时,临安陷落于元军已经两年,南宋虽尚有残余政权在闽,但事实上它已经灭亡了。所以在词中北宋之亡于金,又被比作南宋之亡于元,李清照的遭遇和悲感,便是作者的“自喻”。
词从“璧月”写起,正三五元宵之景。“春事谁主?”为一篇之主干,主要也指元宵节令而言。“禁苑”“湖堤”,点明是南宋京都临安之事。“前度”,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典故,指临安被元军占领之前,自己曾经来过,今番又来,已是陷落之后。前后相隔时间未必很短,但忆昔抚今,不免感慨岁月如流,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故云“遽如许”。“香尘暗陌”三句,承“前度”而言,写的是当年元夕情景;“香尘”句,尤其仕女出游之盛。而自己竟懒怠出门,即易安词所说的“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接着三句说,如今即便想去,也不可能了,因为在元军占领下,元夕已“断烟禁夜”,冷落萧条,使满城之人为之而发愁,犹如灯月佳节,忽然遇上风雨大作。
因为要“托之易安自喻”,所以下阕过片从“宣和旧日,临安南渡”叙起,以切易安之身世遭际。“芳景犹自如故”句,实有表里两层含意:对李清照来说,她南渡后,的确常常忆及宣和年间的汴京旧事,每生“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世说新语》)的悲慨,言芳景如故,实叹山河变色;对刘辰翁来说,则又有别的含义,大概说,国家遭难而赵构南渡至临安后,元宵之“芳景”,尚可比宣和旧日之盛(即上片“香尘”二句所写);至临安被元军攻破后,则真无“芳景”可言矣(已“断烟禁夜”)!“缃帙流离”三句,是李易安实事,或须溪之遭际亦有相似处。至“江南无路”三句,则更多是切合宋亡后刘辰翁自己的境况。他的家远在庐陵(今江西吉安),自己则困在被元军占领的“江南”东海沿岸,欲归而“无路”。结尾借“残无寐”与“满村社鼓”两种苦乐不同的景象所形成的反差,来表现自己处境的不堪,以增强词的悲剧气氛,其机杼正与易安词“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同。

摸鱼儿(怎知他、春归何处)

刘辰翁
酒边留同年徐云屋①
怎知他、春归何处?相逢且尽尊酒。少年袅袅天涯恨,长结西湖烟柳。休回首,但细雨断桥,憔悴人归后。东风似旧,向前度桃花,刘郎能记,花复认郎否②?
君且住,草草留君剪韭③,前宵正恁时候④。深杯欲共歌声滑,翻湿春衫半袖。空眉皱,看白发尊前,已似人人有。临分把手,叹一笑论文⑤,清狂顾曲⑥,此会几时又?
【注释】
①徐云屋:作者同榜中进士的友人。
②“东风”四句:用唐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③剪韭:杜甫《赠卫八处士》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④恁:这。
⑤论文:杜甫《春日忆李白》诗:“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
⑥顾曲:《三国志·吴书·周瑜传》:“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

【语译】谁知道春天他回到哪里去了。能够见面很难得,姑且把杯子中的酒喝干罢!我们年轻时一别千里的绵绵柔弱的离恨,总是与这西湖烟柳联系在一起的。不必去回顾从前的事了,在白堤的断桥上,只有濛濛细雨令人发愁,当憔悴的人儿重新回来之后。东风阵阵,依然跟过去一样,我刘郎还记得这些前番来时见到过的桃花,但不知桃花还能认得出我刘郎否?
请您别忙着离去,前天晚上我草草地略备了些粗馔留您,也正是这个时候。我曾想让大杯大杯的酒和歌声一齐奔放,结果反落得春衫的袖子一半都被眼泪打湿了。皱眉发愁也徒然,看看对着酒杯的白发,好像彼此头上都已经有了。临别时,互相握住对方的手,慨叹细论诗文的妙处,能各自会心地一笑,辨听乐曲的失误,又无所顾忌地表露出来,这样有意思的相聚,几时能再有机会呢?

【赏析】作者与徐云屋是同榜进士,他们同赴临安进士试是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当时刘年三十,大概就是那段时间彼此结下友谊的。不久,各分东西,相隔很多年后,才又相逢于西湖上。“更为后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杜甫《送路六侍御入朝》)可惜短暂的相会后,又要分手了。这首饯别词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的。
词开头说,“怎知他、春归何处?”这“春”代表着彼此的青春岁月,也象征着南宋的安乐年代。这些都“归”去了,当然令人丧气,但“相逢”毕竟难得,所以劝友“且尽尊酒”。“怎知”与“且”配搭,准确地表现了两人所处的境况、彼此的情谊和“相逢”后“酒边”的情态。然后用两句回忆早年结识又远别的憾恨。“长结西湖烟柳”,点出地点,交待他们当时曾携手湖边,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接着又以“休回首”抹去,词笔曲折起伏,“但细雨”二句,说此次归来后,人已“憔悴”,故眼中所见的西湖也蒙上了一层哀愁,但只借“细雨断桥”景象暗示。再后四句,借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意发感慨,巧在梦得与须溪同姓,故“刘郎”之称成了出典与直接自述的结合;又进一步将花拟人,说自己还记得“前度桃花”,未知花又如何;虽用问句,实则是说花见我如此“憔悴”也应不识了。此真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也。
正因为人生易老,世事变迁倏尔,邂逅相逢就更值得留恋了,故过片直用“君且住”紧扣词题的“留”字,并于下句点出。“草草”二句倒装,“剪韭”,借用杜甫诗语,所谓草草杯盘是也。酒逢知己,本当放歌,“滑”字,新颖别致,无他字可替代,能兼顾酒入唇和歌出喉两面,是都无所滞留的意思。然欲寻欢而反生悲,只落得个泪湿春衫袖,叙来终不肯用一直笔。再三句,说彼此相看,已白发上头,虽皱眉何益?结语用“临分”与开头“相逢”形成对照,更看出人生聚散匆匆,不知此后几时得以再会,又所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也。“论文”“顾曲”二典,用得极活。可知二人都擅长诗词文章、精通乐曲音律。“一笑”“清狂”,形容两种不同情态,更刻画入微,各尽其妙。此“叹”字,正为如此乐事却难再有而发。

周密 高阳台(照野旌旗)

周密
送陈君衡被召①
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平沙万里天低。宝带金章,尊前茸帽风欹②。秦关汴水经行地,想登临、都付新诗。纵英游、叠鼓清笳③,骏马名姬。
酒酣应对燕山雪,正冰河月冻,晓陇云飞。投老残年,江南谁念方回④?东风渐绿西湖岸,雁已还、人未南归。最关情、折尽梅花,难寄相思。
【注释】
①陈君衡:名允平,号西麓,四明人。宋亡后,应召赴大都(今北京)为官,有词集名《日湖渔唱》。
②茸帽风欹:皮帽被风吹得斜侧了。《北史·独孤信传》:“信在秦州,尝因猎,日暮,驰马入城,其帽微侧,诘旦而吏人有戴帽者,咸慕信而侧帽焉。”欹,一作“欺”。
③叠鼓清笳:王维《燕支行》:“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小击鼓谓之叠。
④方回:贺铸的字,贺铸以《青玉案》词“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而著名,黄庭坚诗称:“解道当年肠断句,世间唯有贺方回。”作者借以自比。

【语译】您应诏前去朝见元天子,旌旗招展,光照原野,车马仪仗,浩浩荡荡,在行进的途中,平沙万里,野旷天低,好不威风。您腰间的宝带,镶着金花,饯别的酒席间,春风吹得皮帽微微倾侧,真是潇洒得很,一路上经过秦地重关、汴梁河流,可想见您登山临水时兴致勃勃,将所见所闻,都写成了新诗。您正可纵情游乐,跟随着您的是击鼓呜笳的乐队,还有骏马和名姬,多么风流!
当您被朝廷召宴酒半醉时,该是面对着燕山的白雪吧!这正是大河冰封,水中月影冻结,晓色来临,陇上白云飞渡的时节。我已是垂老暮年之人了,还有谁会想念着我这个好咏断肠词句的江南贺方回呢?东风渐渐把西湖的堤岸吹绿,大雁已经飞回,而北去的人却未见南归。最令我关切的是,我纵然把梅花全攀折尽了,怕也难以寄托相思之情啊!

【赏析】词是作者送陈君衡应召所作。其时,宋亡,已是元朝统治。周密是一位有爱国思想的词人,所以改朝后,便隐居不仕;而陈君衡则被召至大都(今北京)为官,替元廷效力。周与陈原有交谊,临行相送,心情自然相当复杂。因而这首送别词的表面,虽似在为友人的前途庆幸,实则字里行间都颇有微词,我们不难从中体会到作者的讥诮和不满。
送别词而不写送,回避了为行客饯行、劝酒、挥手、伫望之类的表示,这是很特殊的,很可能根本就不曾有这些事,也许作者唯一的表示,就是写了这首耐人寻味的词。
上阕,全写想像中陈君衡奉召出发北行的情景,写得他威风显赫,踌躇满志,一派风流。“照野旌旗,朝天车马”,已够风光的了,再经“平沙万里天低”句一衬托,更显得气势非凡,而此去北行的意思已在其中。“宝带金章”,显示他地位之尊贵,“茸帽风欹”,愈增添风度之潇洒。“秦关汴水”,本大宋沦丧之国土,今“登临”而不流涕,反将观赏山河之游兴“都付新诗”,这不是微词是什么?又伴随有“叠鼓清笳,骏马名姬”而纵其“英游”,供其逸乐。这与其说是作者在羡慕他的幸运,倒不如说是在隐曲地骂他是何心肝。
下阕过片先承上,继写其到达大都后参加朝廷的召宴,故点“燕山”,自然也是想像中的情景。“冰河月冻,晓陇云飞”,突出北国严寒荒漠气氛,令人联想到蒙古贵族统治者,绝非是行“王道”之辈。“投老”二句,转入写自身境遇,藉此略申“送”意。为什么要以贺方回自比呢?除了彼此都是“江南”词人外,主要还因为他“彩笔新题断肠句”(《青玉案》),写过形容愁的绝妙词。这样,自己写断肠句就与陈君衡春风得意赋新诗更形成了强烈的对照。然后又以春绿湖岸点江南时令,也对照着燕山冰雪世界,或藉以寓人情之不同。薛道衡以“人归落雁后”(《人日思归》)句著名,今又赋予其新的含义,此“人未南归”,当是讥陈氏不能安贫守志,恋荣华而不归也。故结语借陆凯自江南折梅花“寄与陇头人”事,反其意而用之,说“折尽梅花,难寄相思”。之所以“难寄”,不是因为路途遥远,信息不通,不是因为碰不到“驿使”捎带,说穿了,无非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作者仿佛在说,你此去北庭做官,也是人各有志,看来老朋友的情谊也就尽于此了,从此以后,大家还是各自分道扬镳吧!

瑶花慢①(朱钿宝玦)

周密
后土之花②,天下无二本。方其初开,帅臣以金瓶飞骑进之天上③,间亦分致贵邸。余客辇下,有以一枝……④
朱钿宝玦,天上飞琼⑤,比人间春别。江南江北曾未见,谩拟梨云梅雪。淮山春晚⑥,问谁识、芳心高洁?消几番、花落花开,老了玉关豪杰。
金壶剪送琼枝,看一骑红尘⑦,香度瑶阙。韶华正好,应自喜、初识长安蜂蝶。杜郎老矣⑧,想旧事、花须能说。记少年、一梦扬州,二十四桥明月⑨。
【注释】
①瑶花慢:原作《瑶华》。
②后土:扬州后土祠。
③天上:皇宫、皇帝。
④有以一枝:原本以下残缺。词原有一百五十余字的长序,今传《洲渔笛谱》版本残缺了序文的四分之三。
⑤飞琼:许飞琼,仙女,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
⑥淮山:指盱眙军的都梁山,在南宋北界之淮水旁。
⑦一骑红尘:杜牧《华清宫》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⑧杜郎:指杜牧,作者自比。
⑨“记少年”二句: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又《寄扬州韩绰判官》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语译】像红色的金花饰、珍贵的玉玦佩,是天上仙女飞来,化作此琼花,她比人间的春色,自是不同。这花在江南和江北都未曾见过,请别胡乱地将她比喻似白云的梨花或者像雪片的梅花。淮水旁的都梁山,春已迟暮,试问有谁能识得她芳心的高洁呢?经过了几番花开花落,守卫在边疆上的英雄将士们,也都已渐渐衰老了!
这琼玉花枝被剪下来,插在金壶中送走,你看传送者骑上一匹快马,扬起滚滚红尘,让这异香直达瑶台宫阙。春光正大好,花儿也该自感欣喜,能够初次结识京城这许多像蜜蜂、蝴蝶似的爱花的权贵们。我这个杜牧是已经老了,回想起历史上的种种事情,这琼花便是见证,她应该是能够讲出许多来的吧!我回忆少年时在扬州的那段生活,简直就像一场梦一样,那时候,二十四桥都被沉浸在一片宁静的明月光影之中。

【赏析】这首咏琼花的词,或以为作于宋度宗咸淳年间。其时蒙古族已大军压境,国势危急。度宗与大臣贵族们仍沉湎于听歌看舞、饮酒赏花的逸乐生活之中。词通过对朝廷特重扬州后土祠之名花一事的描述,从侧面讥评了南宋统治集团全然不思挽救危局的奢靡腐败风气。
上阕先描写琼花。“朱钿宝玦”,皆用以喻花,与下文关联。“飞琼”一词。义带双关,既指从天飞落的琼花,又说她是许飞琼那样的天上仙女所化。“江南江北”,花之产地在扬州,是江北;进贡到京师临安,是江南。“梨云梅雪”,是梨花梅花的修辞说法,以其在枝上开放时如云似雪而借代“花”字,琢句极精巧。写“淮山”,也就连及了扬州,山在其北,因邻南宋之国界边境,已暗中关合片末之“玉关”(借指边防)。花之仙姿,人所共睹,而其“芳心高洁”,又谁能识得?春既晚,花将落,花也有自己的悲哀,而这悲哀便与词人对时代和现实政治的感受融合在一起了。“消几番”二句,正是其严肃而深沉的感慨,讥刺的锋芒于此一露;我们仿佛又听到昔日陆放翁的叹息:“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关山月》)
下阕前半即写序文所说的将琼花“进之天上”的过程。“一骑红尘”,用杜牧题华清宫诗语,大有深意。这等于把眼前扬州飞骑进琼花事,比作天宝乱前,海南飞骑进送荔枝,其后果已不言而喻了。“韶华正好”,专指小朝廷把进名花当作盛事,兴高采烈,自我感觉良好,所以是带有讽刺意味的反话。同样,“应自喜”,也只是对受宠的名花的调侃,切不可看错。京城里权臣贵族们如贾似道之流,在词中被辛辣地比之为“长安蜂蝶”,他们不过能喧闹一时而已,霜雪至时,下场可知矣。这是落实序文中“间亦分致贵邸”一语,作者之爱憎极为分明。“杜郎”以下,转入写自身的经历与感受。这“旧事”内涵甚丰,历史上有过多少荒淫亡国的教训啊!比如隋炀帝就是为玩赏扬州的琼花,不惜劳民伤财,而激起天下大乱,遭致灭亡的。这些琼花都是知道的,故曰“花须能说”。至于自己少年时在扬州的一段生活所留下的美好回忆,只不过如一场梦一样,再也不可能找回了。写扬州而说杜牧,几成惯例,白石道人的《扬州慢》即是。周密能用小杜诗语而变更其意,十分自然而又深沉地写出自己对时局的悲观绝望,这正是他艺术上的成功之处。

玉京秋(烟水阔)

周密
长安独客,又见西风,素月丹枫,凄然其为秋也。因调夹钟羽一解烟水阔。高林弄残照,晚蜩凄切①。画角吹寒②,碧砧度韵,银床飘叶③。衣湿桐阴露冷,采凉花、时赋秋雪④。叹轻别,一襟幽事,砌虫能说。
客思吟商还怯。怨歌长、琼壶暗缺⑤。翠扇恩疏⑥,红衣香褪⑦,翻成消歇。玉骨西风,恨最恨、闲却新凉时节。楚箫咽,谁倚西楼淡月⑧?
【注释】
①蜩:蝉。
②画角吹寒:原无此句,唐圭璋《词学论丛·读词三记》谓:《钦定词谱》卷二十四据《词纬》引周密《洲渔笛谱》此词,“晚蜩凄切”下尚有“画角吹寒”一句四字,今补。
③银床:白石井栏。
④秋雪:指芦花。
⑤琼壶暗缺:晋王敦酒后,咏魏武乐府“老骥伏枥”,以如意击唾壶为节,壶口尽缺。见《世说新语》。
⑥翠扇恩疏:用班婕妤《怨歌行》以团扇自比事,见史达祖《玉蝴蝶》“恨随团扇”注。
⑦红衣:荷花。
⑧倚:原作“寄”,今从《词综》卷十九、知不足斋丛书本《洲渔笛谱》改。

【语译】烟濛濛的水面,一望辽阔,残阳的余晖,还留在高大的树林间,傍晚时寒蝉叫声凄切。画角吹起阵阵寒意,青砧传来有节奏的响声,白石井栏旁不时有枯叶飘落。在梧桐树的阴影下,冷露沾湿了我的衣裳,我折得已凉天气的芦花,就常常赋诗吟咏这秋天里的白雪。叹息昔日的别离太轻率了,我满怀幽怨的心事,大概只有石阶下悲鸣的蟋蟀才能说得出来。
客子有秋思在心,吟唱起凄楚的商调曲便情不自胜。怨歌调长,我边唱边打拍子,不知不觉将玉壶都敲出缺口来了。如翠扇恩疏而被弃,莲叶已所剩无几,似红衣时久而香消,荷花也都已凋谢,最初之盛终于变得一无所有。冰肌玉骨,享受西风之清爽,恨就恨在正当新凉好时光,却在闲极无聊中度过。听哀怨的箫声传来,恰似呜咽,是谁在淡淡的月色下,倚着西楼吹奏呢?

【赏析】这首词画出了一幅客子秋思图。说它是图画,理由之一,也因为作者在词境创造上,极注意多种色彩的运用。
烟水微茫、残照辉映,梧桐有阴,芦花似雪;更有“画角”“碧砧”“银床”“翠扇”“红衣”“淡月”等等,真所谓秋色斑斓,丰富多彩。
然而图画无声,文字则能描写声音,在这一点上,作者又竭力将词变作一幅有声画。你看,蝉鸣声、吹角声、敲砧声、落叶声、砌虫声、吟唱声、击节声、吹箫声,几成万籁俱鸣,恰似一篇《秋声赋》。
作为词的主干的感情,则是客思和离恨,紧扣住小序开头所说的“独客”二字。我们毋须追究其因何作客淹留,与谁离别相思;这种情绪,正因为泛,才成为泛写秋天的一种最主要、最带普遍意义的色调,亦即所谓“凄然其为秋也”。
“玉骨西风”。当即是其“轻别”之伊人,而箫咽西楼者,又另有其人,不过为闻声更增添遐想愁思而设;其境界略似杜牧的《南陵道中》诗,诗云:“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正是客心孤回处,谁家红袖凭江楼?”

曲游春(禁苑东风外)

周密
禁烟湖上薄游①,施中山赋词甚佳②,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亟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③,谓能道人之所未云。
禁苑东风外④,飏暖丝晴絮,春思如织。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丝丛笛⑤。看画船、尽入西泠⑥,闲却半湖春色。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⑦,堤上游勒⑧。轻暝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⑨。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
【注释】
①禁烟:旧俗寒食禁烟火。
②施中山:名岳,字仲山,吴人。
③击节:表示称赏。
④禁苑:南宋建都杭州,西湖一带因成皇宫园林,故称禁苑。
⑤乱丝:许多弦乐器。
⑥西泠:桥名,在里西湖西头。
⑦帘底宫眉:指楼中丽人。
⑧游勒:骑马的游人。
⑨幂:覆盖,罩住。

【语译】西湖上皇家园林外,东风送暖。游丝和飞絮在晴空飘扬,勾起人们稠密如织的春天的梦想。那些莺莺燕燕的丽人们,你约会,我等待,惹恼女儿心情的事,偏都发生在绿叶的深处和花丛的缝隙间。隔着漠漠杂芳香的尘埃,十里西湖,仿佛沸腾了,弦乐声乱、箫笛争鸣。待看到画船纷纷进入西泠桥,往里湖去后,顿时半湖春色都无人观赏,被闲置了起来。
垂柳道上,新叶烟濛濛地呈现出一片碧绿,映衬着绣楼上珠帘下画着宫样眉毛的佳人和骑着马儿在湖堤上行走的游客。淡淡的暮色降临,已令人感到寒意,我怕如云的梨花梦中觉冷,溢香的杏花也蒙上愁绪。歌管之声为寒食节而起,怎奈蝴蝶怨恨良夜过于寂静了。啊!满湖碎月映成的波光,正摇动着花影,我怎么才能去湖上一游呢?

【赏析】此词写西湖春游的情景。如小序所言,是次韵友人施岳之作而作的。施词云:“画舸西陵路,占柳阴花影,芳意如织。小楫冲波,度曲尘扇底,粉香帘隙。
岸转斜阳隔,又过尽、别船箫笛。傍断桥、翠绕红围,相对半篙晴色。
顷刻,千山暮碧。向沽酒楼前,犹系金勒。乘月归来,正梨苑夜缟,海棠烟幂。院宇明寒食。醉乍醒,一庭春寂。任满身、露湿东风,欲眠未得。”无疑,施词不及周作之有灵气。
词的头三句,先写湖上东风送暖,丝飞絮扬,天气晴好,此正寒食清明时景色。“春思如织”一句,承前启后,引出青年男女双双对对恋爱的情景。“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为避人耳目也;而西湖之春色,亦由此而带出,此又施岳笔下所无者。然后说游人密而乐声喧,遣词造句,都极富表现力。再后二句,是周密得意处,不但小序中提到,其《武林旧事》中也说:“都城自过烧灯,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谓之探春,至禁烟为最盛。两堤骈集,几于无置足地,水面画楫,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其盛可以想见。若游之次第,则先南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弁阳老人有词云:‘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盖纪实也。既而小泊断桥,千舫骈聚,歌管弦奏,粉黛罗列,最为繁盛。”
下片由湖面而转入写“柳陌”。以“新烟凝碧”四字写柳,说到生长阶段与形状,而重点突出其翠色之鲜艳,故下用一“映”字。“帘底宫眉,堤上游勒”,本乃人事,又于写景中带出,与上片方法相同而方向相反。全词在时间上是不断推移的。先写白昼,在船入西泠时是“至午”,此“轻暝笼寒”已傍晚,故气温降低。“梨云梦冷,杏香愁幂”,本是景物,现在不但拟人,说它“梦”说它“愁”,在前面加了一个“怕”字,则又是从抒写自己的情绪心态中带出,可见没有一笔是板滞的。“歌管”句,是《武林旧事》中所说的“小泊断桥”景象,并至此点出“寒食”。末了写西湖夜色之诱人,先用“蝶怨”作反衬。“碎月摇花”四字,写得湖面波光粼粼如见。“怎生见得”一问,心羡湖上良宵美景之情跃然纸上。

花犯(楚江湄)

周密
水仙花
楚江湄,湘娥再见①,无言洒清泪。淡然春意。空独倚东风,芳思谁寄?凌波路冷秋无际,香云随步起。漫记得、汉宫仙掌②,亭亭明月底。
冰丝写怨更多情,骚人恨,枉赋芳兰幽芷。春思远,谁叹赏、国香风味③?相将共、岁寒伴侣④。小窗净,沉烟熏翠袂⑤。幽梦觉,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
【注释】
①湘娥:即湘妃,喻水仙。再见:即再现,一本作“乍见”。
②汉宫仙掌:汉武帝造金铜仙人,铜人以手掌擎盘以承甘露,此借以比水仙之形象。
③国香:人多以兰为国香,此则以水仙为国香。黄庭坚《次韵中玉水仙花》诗:“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
④岁寒伴侣:松、竹、梅为“岁寒三友”。
⑤翠袂:一本作“翠被”,非;此喻水仙绿叶,“翠袂”是。

【语译】在楚江岸畔,传说中的湘妃再现了,她默默无言地洒下了清泪,只露出一丝淡淡的春意。她徒然地独倚在东风里,满怀的情思又能寄给谁呢?凌波仙子踩过的水路,是那么的清冷,仿佛春天里也能给人以无边的秋意,她的微步带起了片片香云。我不经意地想起,她也有点像汉宫中的铜仙,高擎着承露盘,亭亭玉立于明月之下。
仙子以冷弦来倾诉幽怨,实在情更丰富;相比之下,《离骚》的作者就枉自将怨恨寄托在香兰幽芷上了。水仙的春思是那么的悠远,有谁能赞叹欣赏这堪称国香的名花的风味呢?配得上与她为伴的,怕只有松、竹、梅这“岁寒三友”了吧!她悄立于明净的小窗边,沉香炉的香雾熏着她翠绿色的长袖。当我从一场幽梦中醒来时,灯光下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枝沾着点点清露的倩影。

【赏析】南宋末,咏物词盛行,其中咏水仙者尤多,周密此词乃其佼佼者。周济《宋四家词选》云:“草窗长于赋物,然唯此及琼花二词,一意盘旋,毫无渣滓。他人纵极工朽,不免就题寻典,就典趁韵,就韵成句,坠入苦海矣。特拈出之,以为南宋诸公针砭。”对此词的评价是很高的。
上阕先写水仙花的风姿神情,都是以花拟人来描绘的。用以作比的有湘妃、洛神和金铜仙人。但有主有次,并不罗列凑合。花名水仙,自然以拟水中仙子为主,而其中又以郑重置于篇首而点出其地其名来的“楚江湄”之“湘娥”为主;从曹植的《洛神赋》中,作者只借其“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名句句意而融入湘妃故事之中。湘妃乃传说中帝尧之二女娥皇、女英,嫁为舜妃,因哭舜而血泪染斑竹,故写成“无言洒清泪”,以切水仙沾露带水的特点。说她高贵矜持,“淡然春意”,不招蜂引蝶,虽怀“芳思”,而“独倚”无寄,皆关合人与花双方。花生于清浅之水中,遂称其地为“凌波路”,“秋无际”,从“冷”字引出,是感觉,是境界,非真谓秋天也。既说“凌波微步”,按出处当接“罗袜生尘”意,而生长水仙之处,无尘埃而却有清香,故变其词曰:“香云随步起”。“汉宫仙掌”之比,因铜人所擎之露盘与水仙之花形相仿,又“亭亭”玉立于“明月底”以承夜露,故有此联想。高观国以《金人捧露盘》词调咏水仙花,亦此意。不过,联想再好,在此词中也毕竟是次,不宜喧宾夺主以碍前喻,故曰“漫记得”,表示仅仅是不经意地想到、随笔带出而已。
下阙前半,由实转虚,重在借花抒情,写花之神韵品格。过片先承上比喻而想像其为湘灵鼓瑟,以诉怨情。非有意要贬抑骚人,为的只是说水仙花之风情韵味,还远在兰蕙、白芷之类香草之上。“春思远”二句,即点出其闲远幽独、孤芳自赏的高格调,以问句形式慨叹之,注入了作者自己的感情。进而说水仙可与松、竹、梅“岁寒三友”为伴,更是从时令角度强调花之操守了。最后,再由虚转实作收。作者所赏之水仙,毕竟只是盆景,故置其于窗明几净之中,且焚香以供之。“翠袂”像其绿叶披垂状,仍关合女性形象。直至末三句,才摒弃任何比拟,直描其原形。“幽梦觉”时,本当惆怅,忽见“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遂因有此花为伴而大觉欣慰,写来何等亲切!

蒋捷 瑞鹤仙(绀烟迷雁迹)

蒋捷
乡城见月
绀烟迷雁迹①。渐碎鼓零钟,街喧初息。风檠背寒壁②。放冰蟾③,飞到蛛丝帘隙。琼瑰暗泣④,念乡关、霜华似织。漫将身化鹤归来⑤,忘却旧游端的⑥。
欢极。蓬壶蕖浸⑦,花院梨溶⑧,醉连春夕。柯云罢弈⑨,樱桃在⑩,梦难觅。劝清光,乍可幽窗相照⑪,休照红楼夜笛。怕人间、换谱伊凉⑫,素娥未识。
【注释】
①绀:天青色,一种深青带红的颜色。
②檠:灯架,也指灯。
③冰蟾:月亮。
④琼瑰暗泣:谓暗泣流泪,泪如珠玉。《左传》成公十七年:“声伯梦涉洹,或与己琼瑰食之,泣而为琼瑰,盈其怀。”
⑤化鹤归来:传说中丁令威事。参见王安石《千秋岁引》“华表语”注。
⑥端的:确实。句中倒装于末。
⑦蓬壶:蓬莱、方壶,海中仙山,此指代水中汀洲。蕖,荷花。
⑧花院梨溶:晏殊《寓意》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⑨柯云罢弈:入云山打柴,看人下完棋。《述异记》:晋王质入山打柴,遇仙人对弈,弈罢,斧头柄(柯)已烂,时逾百年。
⑩樱桃在:《酉阳杂俎》:某梦邻女赠樱桃二枚,食后醒来,方知是梦,然枕边犹有樱桃核。
⑪乍可:宁可。
⑫伊凉:《伊州》《凉州》,皆曲名。

【语译】黄昏时,在天青色的烟霭中,南飞的大雁消失了踪影。渐渐地已有零零星星的鼓声和钟声响起,市街上的喧闹开始停息了下来。靠在寒伧的墙边的孤灯,在风中摇晃。云间露出明月,洒下银光,透过结满蛛丝的帘间空隙照了进来。我独自暗暗地垂泪,想到今夜乡关处处,都将铺满白花花的寒霜了。即使我像成仙后化鹤归来的丁令威,又有什么用?世道已大变了,真的,我把往昔来到故乡的种种情景都已忘却。
那时候是何等欢乐啊!在恍如仙境的汀洲上看水浸新荷,在开满梨花的院落里赏溶溶月色,我们曾在春夜里欢饮达旦。但就像古人上山砍柴,观一局棋完,斧柄已烂;恰如枕上醒来,见梦中吃过的樱桃,尚有核在,而梦境却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劝月儿,你宁可把清光投向那幽静的小窗,也别去照那些整夜在红楼里吹笛寻欢的人。我怕如今人间的乐谱已更换成北方的曲调了,你嫦娥未必能听得懂吧!

【赏析】南宋亡后,蒋捷曾在外流浪多年。这是他初回故乡阳羨(今江苏省宜兴市),
在夜间望月,触动故国之思而作的词。从写月色与霜华看,当是秋夜。
词上片情调凄惋。从“绀烟迷雁迹”起头,写景中有象征意味。这“迷”字,字面上是说看不到南归的大雁了;但从情绪色彩看,未必没有自己心境迷惘、迷乱的暗示在。钟鼓渐起,“街喧初息”,此正夜静思集之时;风灯寒壁,“蛛丝帘隙”,其境况之凄凉可见。夜冷霜华重,恐也有遗民寥落悲苦的寓意在,非只写自然环境而已。想起当年丁令威化鹤归来,唱“城郭如故人民非”事,仿佛相似,但又不一样,化鹤成仙是超脱的,而词人却身历其境,无法从亡国的痛苦中摆脱出来,故用一“漫”字。所谓“忘却旧游”,实在只是内心愤激情绪的反应,是气话,其实他根本无法忘却。
过片用“欢极”二字,领起对昔日情景的回忆,是突兀的,初看不免有点奇怪:上片不是刚说过“忘却旧游端的”吗?怎么又记得清清楚楚了呢?所以我们才说他没有真的“忘却”。这与杜甫《兵车行》在写法上有一点很像,杜诗云:“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役夫刚说完岂敢申恨、不敢申恨,接着就滔滔不绝地申述起愤恨来了:“且如去年冬,未收关西卒。……”蒋词也正是如此。当年在水边、在院落,“醉连春夕”,欢乐难陈。岂料乐极悲生,到头一梦,世间已变,往事难追。将棋罢柯烂和梦食樱桃而留核两个典故,熔铸在一起来表述自身的感受,使句意更为警拔,这也足见作者善用事的语言技巧。末了“劝清光”五句,与上片末人事全非之意相应。“红楼夜笛”,指的是正得势的新朝权贵富家,所吹奏之北曲新调,词人厌闻,这其实也并不关乐声,而只是一种政治上爱憎态度的表白。怕“素娥未识”,说得风趣,也为紧切“望月”主题。

贺新郎(梦冷黄金屋)

蒋捷
梦冷黄金屋。叹秦筝、斜鸿阵里①,素弦尘扑。化作娇莺飞归去,犹认纱窗旧绿。正过雨、荆桃如菽②。此恨难平君知否?似琼台、湧起弹棋局③。消瘦影,嫌明烛。
鸳楼碎泻东西玉④。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待把宫眉横云样,描上生绡画幅。怕不是、新来妆束。彩扇红牙今都在⑤,恨无人、解听开元曲⑥。空掩袖,倚寒竹⑦。
【注释】
①斜鸿阵:谓筝上雁柱斜列如雁阵。
②荆桃:即樱桃。菽:豆。
③弹棋局:弹棋是古代的一种博戏;棋局,棋枰,其形状是中间隆起,四周低平,故高隆的中心部分以“似琼台涌起”来形容。李商隐《柳枝》诗:“玉作弹棋局,中心亦不平。”
④鸳楼:鸳鸯楼,宫中楼殿名。东西玉:又称“玉东西”,酒杯名。
⑤红牙:漆成红色的牙板,打节拍的乐器。
⑥开元:唐玄宗年号,正值唐朝盛世。
⑦倚寒竹: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语译】重返黄金屋的梦想早已冷却。可叹她昔日弹奏过的秦筝上,斜列着的雁柱和根根丝弦都已蒙上了灰尘。要是她的精魂还能化作娇小的黄莺儿飞回去的话,一定还能认出那纱窗上旧有的绿色,也许还能看到一场春雨下过,樱桃已结出了如豆的颗粒。这憾恨呵,是永难平息的,你可知道?就像玩赌博用弹棋局上有一座玉台隆起,它的中心是不平的。我的身影已消瘦得可怜,便嫌烛光太亮,照见了自己。
鸳鸯楼上玉酒杯已经打碎,散落在地,我问你消失的芳踪何时再能重现,我用翠钗占卜,也得不到回答。我打算将你额前横着纤云般宫眉的芳容,用丹青描绘在生绡上,以完成一幅画像,恐怕那也只是旧时的装束,不是新流行的式样。彩绘歌扇、红牙檩板,如今都还保存着,恨就恨没有人还能听我再唱开元时代的歌曲了。
我无可奈何地以翠袖掩面而哭泣,当天寒日暮独自倚在修竹旁的时候。

【赏析】这首抒写故国之思的词作,利用了词体传统的婉约风格进行构思,写得很有新意。作者虚构一位已消逝了的美人,其身份像是皇后或公主,作为已灭亡的故国的象征。而把自己设想成她昔日亲近的侍儿女伴,尚留在现实世界里,苦苦地思念着她的女主人。
首句“梦冷黄金屋”,便交待了人物的身份、地位和处境。李白诗云:“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妾命薄》)阿娇即汉武帝的陈皇后。这“黄金屋”,可以视作南宋繁华往昔的象征;如今早已是梦断难回了,就连主人弹过的秦筝,也尘封土积,成了遗迹,睹物思人,能不凄然?炎帝之女溺海后,化作精卫,这里想像其精魂“化作娇莺”自好,她并非决心要填平东海者,却又是承“秦筝”“素弦”想来,所谓“弦上黄莺语”(韦庄《菩萨蛮》)是也。古人闺房居室喜绿窗纱,故有“绿窗人似花”(同上)、“虫声新透绿窗纱”(刘方平《月夜》)等语。认出旧居已令人动情,更兼“荆桃如菽”,春色可怜,自然情更不堪。蒋捷喜欢描写樱桃,其《一剪梅》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数句,颇为人们所传诵。这些美好的想像中不能实现的愿望,都为下文积蓄着感情。“此恨难平君知否?”在通篇都以婉曲含蓄的语言来表述中,出此一句直抒胸臆的话,尤显得感情分量的沉重;再用反问句,又加比喻以强调之,可知它是全词的主旋律。
下阕以玉杯破碎兴起人亡,颇具悲剧色彩(日语尚称“牺牲”为“玉碎”)。“芳踪”已逝,“再展”之期“难卜”,此女伴无可奈何之时也。古人占卜,往往只简单问是非吉凶,所以花可占卜,钱可占卜,翠钗亦可占卜。重来既无望,遂思手绘其肖像以作存念。“宫眉”二字,再点其昔居禁中身份。“生绡”是未经水煮的丝织品,专供作画之用。“怕不是、新来妆束”句,又有深意。作者不愿随波逐流以趋时尚之志趣,于此可见。“彩扇红牙”,唱曲所用之具,昔曾侍奉女主人,今已无用武之地,因所习开元旧曲,已“无人解听”矣!多少感慨,写出故国之思竟已无人理解的悲哀!所以唯有如杜诗所写之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自甘贫困寂寞而已。“掩袖”已说悲啼,更着一“空”字,愈见其处境之可悲。

女冠子(蕙花香也)

蒋捷
元夕
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①,一片笙箫,琉璃光射②。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③,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④。
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⑤。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⑥。吴笺银粉砑⑦。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⑧。
【注释】
①宝钗楼:本咸阳酒楼名,此泛指歌馆酒楼。
②琉璃:指琉璃彩灯。
③暗尘明月:唐苏味道《上元》诗:“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④蛾儿:妇女头戴的彩花。
⑤灺:音谢,烛的余烬。
⑥钿车罗帕:周邦彦《解语花·上元》:“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
⑦砑:音迓,碾;以石碾磨纸、布、皮革等物,使之光滑,叫砑光。
⑧夕阳西下:范周《宝鼎现》:“夕阳西下,暮霭红隘,香风罗绮。”词写元夕盛况。

【语译】兰蕙花香,雪霁天晴,池水映着楼馆,风景如画。春风飞到豪华的酒家高楼上,那里是笙箫齐奏,热闹非凡,琉璃彩灯,光华四射。而眼前的元宵节呢,只不过是胡乱地将灯挂上,早不是那盛世年代暗尘随马、明月逐人的繁荣景象了。何况年来我心情懒怠,怕抛头露面,也不好意思出去,跟那些头戴彩花的姑娘们一道,争着看热闹戏耍。
江边的城市,初更敲响时,人声已静,试问有谁能再向老天爷借来当年的繁华?我剔除红烛燃尽后的余烬入睡,只有在梦中还隐隐约约能看到饰着金花的豪华车辆和佩带着香罗手帕的盛装仕女。吴地的笺纸碾着光闪闪的银粉,我准备将往昔临安元夕的风光景物都记载下来,写成能供人闲聊的故事。我不禁笑了,因为我听到邻居的那位年轻姑娘,靠着窗子还在唱“夕阳西下”那早已过了时的元宵老调。

【赏析】这首元夕词写于宋亡之后。作者在临安经历了两个朝代景况全然不同的元夕,就在这首词中把今昔的元夕作了对比,藉此发抒自己对故国的眷恋之情。
词开头“蕙花香也”到“琉璃光射”六句,写的是南宋时临安元夕的盛况。所以写得花香雪霁,风光如画。夜晚的酒楼上,更是乐声喧阗,光彩夺目,与下文以冷冷的不屑语气说出来的“而今灯漫挂”五字,形成鲜明对照。也因有“而今”句,方知前面所述的是旧事。如今景况既如此冷清,似无可再写,却又写出四五句来。先用排除法说今非昔比,倒在说“今”中又带出“昔”来,将苏味道写元夕的很有名的两句诗,压缩为“暗尘明月”四字,来概括“那时元夜”,前面加“不是”二字,便成了“而今”。这是一层,说客观景象;再说主观心情也不好。写来与李清照《永遇乐》“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是同样的心态。
过片先承前,说眼前元夕冷落。“江城”,指临安,因城在钱塘江畔,故谓。“初更打”,为时尚早,而已是“人悄”夜静了,与当年弛禁欢庆,通宵达旦,不可同日而语。故接以问句深深感叹之。“繁华”二字,于句意当置于“借”字之后,虽为押韵而倒装,句子反因之而峭健。“剔残红灺”,谓夜深入睡。现实既是冷酷的,唯求之于梦中再现昔日之辉煌。梦境醒时难觅,则生“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之想。因文字毕竟只在纸上,于事无补,故谦称“闲话”,犹诗人词家惯把自己的家国之恨称为“闲愁”。方此时,忽闻邻女唱宋代元宵旧曲(范周,北宋人),想到如我之迂拙背时而拳拳不忘故国者,居然尚有其人,且竟是“绿鬟”(乌髪)少女,实在有点出乎意外,所以要“笑”。其实,这也是作者借笑他人而在作苦涩的自嘲。

张炎 高阳台(接叶巢莺)

张炎
西湖春感
接叶巢莺①,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②。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更凄然,万绿西泠③,一抹荒烟。
当年燕子知何处?但苔深韦曲④,草暗斜川⑤。见说新愁,如今也到鸥边。无心再续笙歌梦,掩重门、浅醉闲眠。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杜鹃。
【注释】
①“接叶”句: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
②断桥:在西湖白堤的东北一端,近宝石山。
③西泠:桥名,在西湖孤山西侧。
④韦曲:在长安南皇子陂西,唐代诸韦世居于此,故名。借指甲第富宅。
⑤斜川:在江西星子县,陶渊明曾作《游斜川诗》。借指文人雅集处。

【语译】茂密的树叶中有黄莺筑巢,湖面的微波翻卷着飘落的柳絮,夕阳斜照时断桥边聚集了游湖归来的船只。一年中这样的游览能有几次呢?再要看花又得等到明年了。东风啊,你暂且与蔷薇花为伴停一停吧,因为到蔷薇花开时,春天也已到让人怜惜的地步了!更凄惨的是,浓绿密布的西泠桥边,也只能见一抹荒凉的烟霭了。
当年的燕子不知飞向何处,只有密密的青苔长满了昔日豪门富户的聚居处,深深的荒草遮暗了游客文人们常来雅集的地方。我还听说那种新近才有的忧愁,现在也已传到沙鸥的身上了。我无心再去继续做那以往笙歌游乐的梦,只是关上一道道的门,喝上点酒,悠闲地去睡大觉。请别把窗帘打开,我怕看到花儿在飞去,也怕听见杜鹃在悲鸣。

【赏析】
在这首题为“西湖春感”的词中,作者以伤春的形式来抒发亡国之痛。“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是湖山春欲暮之景,“夕阳断桥归船”,又是一天将尽之时,作者怅然欲愁心态已暗暗从写景中透出。周密曾记游人春日泛湖之情景,谓游船多自南至北,至午则纷纷入西泠里湖,向晚尽出断桥骈集(可参见其《曲游春》一词的说明)。“夕阳”句正反映了当时的实况。接两句点出春暮花稀,芳意都尽。妙在“能几番游”句承前“归船”,“看花又是明年”句启后欲留春住意。“东风”二句,写得痴情可怜,曲折委婉的笔法,非他人能有。末三句更转进一层。西泠桥东傍孤山,北连葛岭山麓,水通里外湖,正处于“万绿”丛中,为西湖游览之中心地段。今只见“一抹荒烟”,其寥落荒凉之象,能不令人“凄然”!
换头“当年燕子知何处”,语气与上片结句紧相连续,暗用“旧时王谢堂前燕”意,故回答是“但苔深韦曲,草暗斜川”。唐民谚云:“城南韦、杜,去天尺五。”谓此二家,门阀极高,气焰熏天,故以“韦曲”借作豪门甲宅的代表;“斜川”也是借指游人雅集之胜地。如今唯见“苔深”“草暗”,这是上片“一抹荒烟”的继续发挥。然后说到愁,却又偏不说自己,而用“见说”,是听人家说的;也不说人愁,而说鸥愁。悠闲的鸥鸟通常是远离世嚣、自由自在的象征,但由于人的主观感情的辐射,看去似乎也有人愁绪;鸥尚有愁,况人乎?愁而曰“新”,正因故国已变新朝也。这以后,才转入正面说自己。闭门谢客,“浅醉闲眠”,以便能在遗忘中求得安宁。这虽不免有点颓唐消沉,逃避现实,但毕竟是出于亡国之痛难排,出于无奈,不如此,又能怎样呢?末三句,“飞花”“啼鹃”,与发端“巢莺”、“卷絮”相应,是春去也是悲悼的意象,因而词人“怕见”“怕听”,以祈求语气写出,尤能传神。

渡江云(山空天入海)

张炎
久客山阴,王菊存问予近作,书以寄之①
山空天入海,倚楼望极,风急暮潮初。一帘鸠外雨,几处闲田,隔水动春锄。新烟禁柳,想如今、绿到西湖。犹记得、当年深隐,门掩两三株。
愁余。荒洲古溆②,断梗疏萍,更漂流何处?空自觉、围羞带减,影怯灯孤。长疑即见桃花面③,甚近来、翻致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
【注释】
①王菊存:未详,当是作者友人。题序一本作:“山阴久客,一再逢春,回忆西杭,渺然愁思。”
②溆:浦,水边。
③桃花面:用崔护事,参见晏殊《清平乐》“人面”句注。

【语译】春山空寂,天的低远处与大海相接,我倚楼极目眺望,风很急,晚潮已开始上涨。帘外斑鸠的叫声中雨在下,有几处空闲的田里,有人趁春天到来已隔着水在动锄翻土了。我想如今禁苑里的新柳该已烟濛濛地绿遍西湖了吧。还记得当年深深地隐居不出时,我那关着的院门内也有过两三株柳树。
我满怀愁绪。在这荒凉的汀洲上、古老的水浦边,我像折断的草梗、吹散的浮萍,不知还要漂流到何处去。徒然地自己发现腰围已瘦得难以见人,衣带也一天比一天减短了,自顾身影就胆怯,面对青灯觉孤单。我常常疑心立即能见到心上人,怎么近来反而书信也没有了呢?纵然书信因为路远难到,为什么连梦也没有呢?

【赏析】
张炎少小时,生活优裕欢快,壮年后,却劳碌偃蹇、坎坷不幸。史料称其曾以艺北游,不遇而归,家居十年。久之,又东游山阴、四明、天台间,似亦无机遇,后复至鄞,设肆卖卜,遂以落拓而终。这首自叹身世的词,应是其漫游浙东、旅居江畔时所作。
词先从倚楼眺望写起。山空天低,海风晚急,江潮涌起。景物与落寞空虚、渺然愁思的心境完全一致。接着三句,再绘田间农夫趁春雨泥融,动锄翻土的画面。从农家及时耕作来衬托自己生活的不安定。“一帘鸠外雨”“隔水动春锄”,琢句精巧,同时点明了时令、气候。“新烟”以下,转为对昔日久居之临安的想念。“新烟禁柳”,即禁苑新柳,杭州是皇家林苑之所在,“烟”即“柳”,当两者并用的时候。“想如今”云云,因早已熟悉,故西湖景象不待见而可知。烟柳从上文春雨联想而来,又借柳念及曾多年隐居的生活,说那时家中有几株杨柳,我也还记得。“深隐”与“门掩”,紧相关连,用字不苟。思念西湖与家院,也都为衬托自己羁旅西东的心情。
下片转为直接抒情。“愁余”二字一顿。语出《九歌·湘君》“目眇眇兮愁余”。“荒洲古溆”,眼前所在之地;“断梗疏萍”,自己游子生活的比喻。“更漂流何处?”问得十分可怜。“空自觉”二句,说明知憔悴瘦损,孤苦无依,又能怎样?故加“空”字。“围”因瘦而“羞”于见人,“带”因移孔而“减”了长度;对灯顾影,自怜孤怯。句子都经过精心打磨。末了说心里总存着佳期即至的热望,谁知一而再地失望,以至都到了绝望的地步。“桃花面”、寄“书”云云,恐非真为丽人而发,当是其寻求机遇而不断遭挫折的假托词。所以“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的怨恨,虽与小晏《阮郎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在说法上有点相似,但其所指内涵,实在是不同的。

八声甘州(记玉关踏雪事清游)

张炎
辛卯岁,沈尧道同余北归,各处杭、越。逾岁,尧道来问寂寞,语笑数日,又复别去。赋此曲,并寄赵学舟①。
记玉关踏雪事清游②,寒气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短梦依然江表③,老泪洒西州④。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载取白云归去,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
⑤?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向寻常、野桥流水,待招来、不是旧沙鸥。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
【注释】
①辛卯岁:元世祖至元二十八年(1291),是年,张炎等人北行归来。沈尧道:名钦,字号秋江,张炎之友,北归后居杭,张居于越(今绍兴市)。赵学舟:名与仁,字元父,学舟其号。上年,与张、沈等结伴同赴元大都(今北京),为朝廷缮写金字《藏经》。“赵学舟”,一本作“曾心传(名遇)”,也是同往元都写经的人。
②玉关:玉门关,借代北方。
③江表:江南。
④泪洒西州:西州,古城在今南京西。晋羊昙受知遇于谢安,谢扶病还都时曾从西州城门入,谢死后,羊避而不经西州路,后醉而误至西州门,痛哭而返。此借来写见故国而生悲。
⑤“问谁”二句:《九歌·湘君》:“遗余佩兮澧浦”,“蹇谁留兮中洲?”借以说有人眷念,盼他早归。

【语译】记得前年在遥远的北方,我们踏着积雪,曾作过一次很有意思的游历。那边寒气袭人,几乎把皮袍都冻裂了。我们沿着一片光秃秃的树林,行走在古老的道路上,又让马儿在黄河边饮水憩息,这番情景,总会让我常常想起。梦是短暂的,我们终于依旧回到了江南,在经过故国临安时,不免悲从中来,使我为之老泪横流。此后,我虽无一字题咏,但我的心情,倒使落叶也为我发愁了。
你要回临安去过那坐看白云的高人生活了,请问是谁在眷念着你,为你弄影等待于湖上呢?我只能折一枝芦花赠给你这远去的贵客,我这个倒霉的人哪,也像芦花一样只有秋天的萧索衰颓之气了。日后,我想要随意找几个人来作伴,能来的也都不是故交老友了。我徒然心存感慨,却怕在夕阳即将西下时去登楼眺望。

【赏析】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六月,朝廷征集了一批文人来到燕都缮写金字《藏经》,张炎等数人结伴前去应征。对于张炎的北行,说他是想去谋求官职,是没有根据的;说他可能是被迫而去,似乎也不必,且从词中称此行为“清游”看,也不像。有亡国之痛的人并不都是文天祥。张炎不仕新朝,也“深隐”过,但要吃饭,也还得寻找谋生的机会。他北归后,东游山阴、四明、天台,也为此。后来再至鄞时,甚至不惜“设肆卖卜”,为的是能活下去。这就是现实。文人凭艺去为政府写经,这实在与卖字画差不多,所以应该说是自愿的。藉此行去碰碰运气,再另寻出路的想法也会有,这并不丢人。事实上,他们次年也就“北归”回江南了。此词是再“逾岁”所作,即至元二十九年(1292)秋,作者客居山阴之时。
前四句追溯与友同往燕都情景。冰天雪地,枯林古道,寒袭貂裘,马饮长河,叙来词气甚壮。“此意悠悠”,谓此行想起来令人久久神往,或此番情景常令人遐想。“悠悠”,久远之义,本常语,如“思悠悠”“恨悠悠”“水悠悠”等皆是。有人大概以为入燕都不该情绪这么高,便与《诗经》中“悠悠苍天”一诗挂钩,说是写“黍离之悲”,这怕是看走了眼。其实他们此行目标、至燕都如何,词中只字未提,而只是写北地风光奇异、经历很不平常(对初次去的南方人来说,更是如此),这就已经表明他们关注的是什么,也就是态度了。倘真一路忧心忡忡,就不会把此行当作“清游”,也不会写得如此气势豪迈了。
“短梦”两句,转入“北归”正题。此行虽增见闻,但并不像预期的可能有找到出路的机遇,次年即已重返江南,故比之为“短梦”(以为是“恶梦”则太过)。“老泪洒西州”,其时,张炎已四十四岁。西州,当借指路过的临安(张正居山阴)。此地枨触之多,自不待言。“一字无题处,落叶都愁”,是至越后闲居状况,因寂寂无闻,故明年有老友来问。无一字题咏,非不愁也,正愁之甚也。“落叶都愁”与前词新愁“也到鸥边”写法同。
换头“载取白云归去”,即申序文“又复别去”意。王维《送别》诗云:“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作者谓沈尧道此去归卧西湖,得坐看白云起,正高人之大好去处。然数日语笑,能不留恋?故又作谐语“问谁留楚佩,弄影中洲?”意思
说,是否湖上有人眷念,正在等待着你啊?若说是指作者自己,则与“问谁”语气不合。人们折柳以赠别,折梅以寄相思,此则“折芦花赠远”,亦别出心裁,然凄凉无慰之心情,也只有芦花足以表达。“零落一身秋”双绾人与花。“向寻常”二句,叹别后已无旧交故人可倾吐心曲的了。“野桥流水”,所客居的山阴环境,从“芦花”想来,也为“旧沙鸥”(比喻老友)而设,其实也就是指附近的寻常百姓人家。末用怕登楼见夕阳西下的断肠景象收束,悲凉之意,与发端之壮词相对应,形成了颇有几分像稼轩的风格。

解连环(楚江空晚)

张炎
孤雁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①,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②,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③?漫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④。暮雨相呼⑤,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注释】
①欲下寒塘:唐崔涂《孤雁》诗:“暮雨相呼疾,寒塘欲下迟。”
②残毡拥雪:用苏武雁足系书事。
③荏苒:时光渐渐过去。
④去程应转:鸿雁候鸟,秋来南飞,春至北归,故曰“春前去程应转”。
⑤暮雨相呼:见注①。

【语译】潇湘楚水之上,暮色苍茫,天已向晚。一只离群万里的孤雁,正惆怅不已,当它恍然惊觉自己已与队伍失散了的时候。它顾影自怜,想要飞下寒塘去栖息,看看四周,只见白沙枯草,秋水平静,天宇辽远。一只雁儿排不成字,写不成信,能给人捎去的也只有相思一点。我料它迟疑不决地已耽误了一心归汉的苏武那样的老朋友的心愿。
有谁能怜惜羁旅者的愁思随时光而渐增呢?徒然听得深夜静悄悄的长门宫里,锦筝弹奏出一片哀怨。雁儿想:自己的伴侣现在一定还栖宿在芦花丛中,它也一定想过,春天到来之前,南飞的旅程该回转向北飞了。我会不管暮雨霏霏,一路上急急地相呼,我怕突然会在玉门关外又重新与它见面,那时,我不会羞愧遇到半卷的画帘中归来的幸福双燕。

【赏析】咏物词中的上乘之作,必定在出色地描写所咏之物的同时,还能有启人联想的思想寄托。张炎的这首孤雁词即是如此。作者在很大程度上,把自己比喻了一只孤雁。
首句先布好环境。诗词中多“雁声还过潇湘去”“衡阳雁去无留意”之类句子,皆湖南事,故首点“楚”。“怅离群”至“水平天远”五六句,写其失群离散、惊恐自怜的情景。其中前九字二句,犹描摹入化,词意前后句倒装。“顾影”写“孤”字之神,用“欲下寒塘迟”诗句,减一“迟”字,而迟疑徘徊之状,却能从其后九字的写景中见出。“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从“雁字”、“雁书”想来,雁阵排列,或成“人”字,或“一”字;孤雁排不成字,自然也就“写不成书”,寄不成书。与“雁字”的字形笔画比,孤雁只能算是一“点”,所以说“只寄得相思一点”。妙语巧思,脍炙人口。张炎也因这两句而获得了“张孤雁”的称呼。“残毡拥雪”,因北海牧羊之苏武有雁足传书、得以归汉事,便藉以寄托自己对宋室的存念。孤雁迷途彷徨,故曰“因循误了”。
过片“谁怜旅愁荏苒”句,双关自己和孤雁,彼此同是漂泊无归者。“谁怜”之问,又用一“漫”(空有、徒闻)字带出长门弹筝两句来。张先词有“玉柱斜飞雁”句,写筝所以贴雁。长门之怨,思君而不得见也,也与用苏武事所寄之悲感同。“想伴侣”至末了,别开生面,另立新场。“想伴侣、犹宿芦花”,是孤雁思伴;“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是说伴侣也在思忖,它之所以苦苦盼“春前”能“转”“程”飞回北方,无非是希冀到原地或能侥幸再见中途失散之情侣,然又从孤雁想像中出。“暮雨相呼”,已不知是孤雁呼伴,还是伴呼孤雁,或者竟是彼此都在呼唤对方吧!“怕蓦地、玉关重见”,言经历如此劫难,竟得破镜重圆,当不知如何悲喜交集了。明明是狂喜,却用一“怕”字,刻画心态,真能入木三分!结两句亦精彩,画帘中之双燕,本是幸运的一对,今不说“未羡他”,而偏说“未羞他”,令人想像双雁重逢时,虽毛羽零落,憔悴瘦损,亦定是交颈而鸣、喜极而泣,岂虑见笑于双燕而害羞哉!写苦尽甘来,又何等酣畅淋漓!虽则这不过是作者美好的愿望和幻想。

疏影①(碧圆自洁)

张炎
咏荷叶
碧圆自洁。向浅洲远浦②,亭亭清绝。犹有遗簪③,不展秋心,能卷几多炎热?鸳鸯密语同倾盖④,且莫与、浣纱人说⑤。恐怨歌、忽断花风⑥,碎却翠云千叠。
回首当年汉舞,怕飞去漫皱,留仙裙折⑦。恋恋青衫,犹染枯香,还叹鬓丝飘雪。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喜静看、匹练飞光,倒泻半湖明月。
【注释】
①疏影:亦作“绿意”。张炎《山中白云》有《红情》、《绿意》两词,序云:“《疏影》《暗香》,姜白石为梅著语,因易之曰《红情》《绿意》,以荷花、荷叶咏之。”
②浦:一本作“渚”。
③遗簪:喻卷心荷叶。
④倾盖:古时朋友途中相遇,驻车倾其车盖,出而交谈。
⑤“且莫与”句:唐郑谷《莲叶》诗:“多谢浣纱人未折,雨中留得盖鸳鸯。”
⑥断花风:花开有时,故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说。此以断了花风喻荷花被攀折。
⑦“回首”三句:《赵后外传》:“后歌‘归风送远’之曲,帝以文犀箸击玉瓯。酒酣,风起,后扬袖曰:‘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帝令左右持其裙。久之,风止,裙为之皱。后曰:‘帝恩我,使我仙去不得。’他日,宫姝或襞裙为皱,号留仙裙。”

【语译】碧绿的圆叶,自是一尘不染。在清浅的洲边和远处的水滨,它亭亭玉立,一望清绝。尚有如谁遗落的碧玉簪似的嫩叶芽,它不肯展开秋心,可又能卷得住多少炎热的日子呢?鸳鸯在叶下讲着悄悄话,如故人相遇,彼此一同倾侧绿色的车盖。请暂且不要告诉浣纱的姑娘,恐怕她们唱着怨歌,忽然动手攀摘起来,如断了花信风似的,使这千叠翠云都因此而破损了。
回想当年汉宫里赵后起舞,皇帝怕她会随风飞去,胡乱地让人把她翠绿的留仙裙也给弄皱了。身穿青衫的诗人,总对它恋恋不舍,衣上还染着枯荷的香气,又感叹自己的鬓髪都已飘满了白雪。翠盘的中心蓄着清露,看去如同铅水一样发亮。可惜又在一夜之间都被西风吹折了。最叫人欣喜的是,静观天上飞来的银光,如同一匹白练,倒泻在荷塘里,让半湖水中都辉映着明月。

【赏析】咏物固须避免就物言物,但也不可处处都深求其微言大义。寄情寓兴,应该是广义的。过于穿凿,反致失却本意,倒不好了。张惠言云:“此伤君子负枉而死,盖似李纲、赵鼎之流。‘回首当年汉舞’云者,言其自结主知,不肯远引。结语喜其已死而心得白也。”(《词选》)此语笔者不敢苟同,所以宁可浅说。
起三句正面总说荷叶:“碧”“圆”,是荷叶的形象;“洁”,是荷叶的特点;“洲”“浦”,是荷生长的环境;“亭亭”,是它的风姿;“清绝”,是它的品格。然从特写初生未展的荷叶,以“(碧玉)簪”为喻,可与钱珝以“冷烛无烟绿蜡干”状未展芭蕉媲美。“遗”字,若就荷叶生长的时节来说,是已属剩余之意,因时已至秋(故称叶心为“秋心”,凄然之心也),故接以“能卷几多炎热?”“卷”字,是借初叶之形来说它欲留住炎夏。这怎么可能呢!热日无多,寒风将至,此中似寄托着词人自身的感慨。再后四句,化用了郑谷“多谢浣纱人未折,雨中留得盖鸳鸯”诗意,然从容说来,语同己出。“倾盖”之喻,比郑诗只多一字,却机杼别出,饶有风趣。以“翠云千叠”比荷塘绿叶之浓密,也极恰当。
下阕过片三句,用历史故事。以赵后之舞来咏荷叶,当从绿罗裙想来。吾师蒋礼鸿有题画荷诗云:“荷花怜惜泥中藕,摆弄清风不肯飞。”因思以荷比隹人,则花其姿容,叶其翠裙乎?赵后欲乘风飞去,其裙裾被牵而留皱折,正可比花欲谢而叶稍萎。“恋恋青衫”三句,似言潦倒之文士诗人,亦留情于枯荷,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之句,被写入《红楼梦》,则“犹染枯香”四字,或即指此吧?“盘心”句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事,以荷叶比承露盘,故易原诗中“清泪如铅水”为“清露如铅水”。莲叶终被折于“一夜西风”,犹铜人终被拆于辖车魏官。这又是可寓亡国伤痛的地方。末了以匹练秋光,倒泻水中,写荷塘月色,已是荷被吹折之后,词人通过他描绘的景象告诉我们,虽花叶都尽,而明月长在,秋光似画。因意识到荷叶“质本洁来还洁去”,所以觉可“喜”也。以此回应发端“自洁”“清绝”,使荷叶之品格精神,得到了进一步的升华。

月下笛(万里孤云)

张炎
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时寓甬东积翠山舍①
万里孤云,清游渐远,故人何处?寒窗梦里,犹记经行旧时路。连昌约略无多柳②,第一是、难听夜雨。漫惊回凄悄,相看烛影,拥衾无语。
张绪③。归何暮?半零落依依,断桥鸥鹭。天涯倦旅,此时心事良苦。只愁重洒西州泪④,问杜曲⑤、人家在否?恐翠袖天寒,犹倚梅花那树。
【注释】
①万竹山:当在甬江以东、亦即今宁波市以东的鄞县境内。与《赤城志》所载的天台西南四十五里的万竹山无涉;又其所寓之“积翠山舍”也只是寓舍之名,或以为积翠山在定海县,定海隔海,属舟山,不能称甬东。
《黍离》之感,故国之思也,参见姜夔《扬州慢》注。
②连昌:唐高宗所置之别宫名,在河南宜阳县,多植柳,元稹有《连昌宫词》。
③张绪:南齐人,少有文才,风姿清雅。齐武帝时,人献蜀柳数株,植殿前,帝常玩嗟之曰:“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
④西州泪:见前《八声甘州》注。
⑤杜曲:在长安县南,唐时杜氏世居于此。借指南宋临安大家贵族聚居地。

【语译】我像万里长空的一片孤云,当年结伴北行“踏雪事清游”的事已逐渐遥远,那些老朋友们如今都在哪里呢?我在山舍的寒窗里,做梦也还记得从前一路走过的地方。临安故宫里已几乎没有多少杨柳了。最难忍受的是独自夜听雨声了。这场梦胡乱地被惊醒后,只觉一片凄然寂静,我对着烛光发呆,拥着被子睡觉,心里的话能跟谁去说呢?
当年的我,就像翩翩美少年张绪。但我归来得太晚了!已大半零落了啊,我依依眷念着老朋友们——那断桥边的鸥鹭。我已倦于天涯漂泊,此刻又有心事,实在是太痛苦了。我只愁再到临安,会因又一次触动伤心的回忆而痛哭。请问那户居住在贵族区的人家,现在还在吗?我恐怕她已沦落为贫家女子了,在大冷天里还衣衫单薄地靠在那株梅花树边。

【赏析】张炎自那年与几位友人结伴北行,去“玉关踏雪事清游”归来后,先闲居山阴,以后又东游至甬,还到过天台。从史书说他“后复至鄞,设肆卖卜,遂以落拓而终”看,他初到甬时,当寓居于鄞。那里是甬江东岸,天台山脉的北端,山间松竹茂繁,即今宝幢、天童一带。这首词,应该就是那时候写的。
上阕写客居寂寞中回想往事和怀念故人。以“万里孤云”起兴,是眺望远天,遐想联翩之状,孤身漂泊无定之形象在焉。“清游”一词,其《八声甘州》中曾用,指的是北行燕都事。那一次“经行”路上感受颇深,且有几位好友结伴同行,不乏言笑之欢,与眼前孤身独处大不一样,所以十分怀念。但这早已是事过境迁了,故曰“渐远”。北归后,“故人”都各自分散;居越“逾岁”时,尚有沈尧道前来“问寂寞”,而今自处深山,更不知他们都在“何处”了。“寒窗”二字,说所寓之“积翠山舍”。“犹记”“旧时路”,其中也包括“老泪洒西州”的临安,故接以“连昌”二句。元稹《连昌宫词》通过连昌宫今昔变化,写唐王朝经乱后的衰颓寥落,故用以比南宋临安残破后的宫禁,只说“约略无多柳”已足,西湖之荒芜自可想见。三更桐雨、夜雨闻铃,都是相思断肠时分,所以这里也说“第一是、难听夜雨”。“漫惊回”三句,兜回到眼前。“惊回”遥接“梦里”,一丝不乱。看烛拥衾、凄悄无语,极写自己幽居地僻,“愁思黯然”。
词写“动黍离之感”,故下阕以特写临安事为主,其中换头四句是以前经行时所见和感触,结尾四句则是预想重游故地的心情和此时的惦念。张炎少小时曾过着锦衣骏马驰骋于西湖之上的贵公子生活,故以张绪自比。齐武帝见杨柳“风流可爱”而想到“似张绪当年”,所以张炎见宫苑“无多柳”而兴“归何暮”之叹,照应了上阕和史事。“半零落”者,表面是指“断桥鸥鹭”,以见湖上景象之荒凉,而实质上是借“鸥鹭”暗示当年的旧相识已稀,即杜诗所谓“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赠卫八处士》)意。这已暗逗末了“问杜曲人家”。中间“天涯”二句,说眼前,前后交待分明。提到“心事”,现在从前都有:“倦旅”是其新愁,“西州”尚有旧恨。说“重洒”,知前经时已曾为伤心的回忆而洒过泪。张炎有旧好在临安是情理中事,因为他本来也属“杜曲人家”,这位他所关心的人,大概也如杜诗中的“佳人”,本是“良家子,零落依草木”了,故于寂寞中惦念起她的近况来了。变杜诗“倚修竹”为“倚梅花”,实在是高明的,因为西湖孤山,少竹而多梅;“那树”二字,能令人想像出对方居处的一草一木,作者都是非常熟悉的。

作者(Author)

吴文英(1200?—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号觉翁,四明(今浙江宁波)人。本姓翁,入继吴氏。理宗绍定年间为苏州仓司幕僚,后又出入浙东安抚使吴潜和嗣荣王赵与芮之门。终生未仕,行踪不出江、浙。知音律,能自度曲,词师法周邦彦,运意深远,用笔幽深,艺术追求颇高,不免有时流于晦涩,《四库总目提要》称其为“词家之李商隐”。有《梦窗甲乙丙丁稿》四卷。
黄孝迈(生卒年不详)字德文,号雪舟,生平不详,有《雪舟长短句》,已佚。
潘希白(生卒年不详)字怀古,号渔庄,永嘉(今浙江温州)人。理宗宝祐元年(1253)进士,干办临安府节制司公事,德祐初,以史馆检校召,不赴。
朱嗣发(1234—1304)字士荣,号雪崖,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居家专志奉亲。宋亡,举充提学学官,不赴。《阳春白雪》中录其词一首。
刘辰翁(1232—1297)字会孟,号须溪,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少登陆九渊门,补太学生。理宗景定三年(1262)进士,廷试对策,忤贾似道,置丙第,以亲老,请濂溪书院山长。荐居史馆,又除太学博士,皆固辞。宋亡,隐居不仕。词多写亡国之痛,悲郁苍凉。有《须溪词》。
周密(1232—1298)字公谨,号草窗,济南(今属山东)人。流寓吴兴(与浙江湖州),居弁山,又自号弁阳啸翁、萧斋、泗水潜夫。理宗淳祐年间任义乌县令。入元不仕,潜心著述,有《齐东野语》、《癸辛杂识》、《武林旧事》等,皆存一代文献。词学周邦彦,律调谨严,独标清丽,当时与王沂孙、张炎齐名,又与吴文英(号梦窗)并称“二窗”。有《洲渔笛谱》(又名《草窗词》)。
蒋捷(生卒年不详)字胜欲,号竹山,阳羡(今江苏宜兴)人。度宗咸淳十年(1274)进士。宋亡遁迹不仕。其词洗练缜密,语多创获。有《竹山词》。
张炎(1248—?)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祖籍西秦(今陕西),寓居临安(今浙江杭州)。是南宋初年大将张俊后代,年轻时纵情诗酒之间,宋亡后家境败落,纵游江湖,尝北至燕、蓟间,旋即南归,在浙东、苏州一带漫游,与周密、王沂孙交好,潦倒以终。其词属姜夔“清空”一派,重视技巧,追求典雅,宋亡后词风渐趋凄凉。有《词源》二卷、《山中白云词》(又名《玉田词》)八卷。


文章作者: Davis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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